光洁闪亮的大厅已经聚集了不少美衣华服的贵族，他们此刻互相问候，恭维赞美，找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物说话，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乐队区域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我被斯特林先生一把推进幕帘时，只有坐在里面的乐队成员零星抬头看了我几眼。
“嗨！”我抱着小提琴，紧张地和大家打招呼。
大家的反应出奇冷静，其中一位问：“你就是里格爵士的学生？”
“是的，大家好，我叫安妮·卢卡斯。”我笑容满面自我介绍，想博得大家的好感。
但是没人搭腔，而是侧过头转为窃窃私语。
我迅速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在座乐队成员年纪都比我大，几张年轻的面孔看上去大概也到了三四十岁，另外的两个小提琴手都已经成为老先生了。除了我以外，还有拉大提琴的乐手是女士，但我必须称呼她为夫人。
从他们注意我的眼神，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一定对于我这样的年轻小姐成为主奏抱有深深的怀疑，但碍于乐队总管——斯特林老师的威严，才不敢当面说出来。
不过越是这样，我越不能丢斯特林老师的脸，尽管我还没能平复在这里演奏的紧张感，但现在我只能大着胆子去完成这项任务了！
我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站到小提琴手主奏的位置。刚站稳没多久，乔治三世国王和夏洛特王后就进入了大厅。
大厅里一下子安静极了，人群自动向后退出一条大道，贵妇屈膝，男士低头，虔诚地对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行礼。
乔治三世国王此时已过古稀之年，威严的相貌上早已长出斑白的须发，但他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令人敬重。
国王和王后在内侍官的服侍下，相携坐到了王位上。他们朝在座的宾客问好，老国王声如洪钟，还对远道而来的法国使者——莱格利斯侯爵表示热烈欢迎，并希望在场所有客人今晚都玩得尽兴。
这个时候法国使者出场了，莱格利斯侯爵是一个顶着圆滚滚肚子的秃顶中年男子，他站在王座底下，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能来到英国十分荣幸”的客套话，然后他说：“早就听说大英帝国的国力正在蓬勃发展，鄙人作为法国的文化使者，特地想来最先进的国度学习最先进的知识，请国王陛下不要吝惜宝贵的文化财富，给我大开眼界的机会。”
老国王对外国使者的恭维颇为得意：“莱格利斯侯爵，感谢你对我的国家真诚的赞美，你在英国的这段期间，我允许你可以尽情地参观各个博物馆，把优秀的文化技术带回你们的国家。”
莱格利斯侯爵表面上很高兴的样子，但我注意到当他退下去以后迅速收敛了这种荣幸的表情，似乎这一切并不让他感到愉快。
“舞会开始。”司仪官一声高亮的嗓音迅速传遍整个大厅，绅士淑女双双结伴，已经做好进入舞池的准备。
站在我身后的老先生踢了踢我的脚跟，示意我赶快开始演奏。
我深呼一口气，将小提琴优雅地架在左肩上，右手高高提起弓弦，慢慢落在琴弦上，划过的一个个音符串联成奇妙的音乐，飘向翩翩起舞的人群。
很快身后的乐队加入了我，单调的小提琴声，迅速变为各种乐器相互映衬的协奏曲，不愧是斯特林老师训练的队伍，我和他们的每一个节奏都合得天衣无缝，我的每一个转折和升降，他们都能紧紧跟上，并在合适的位置降低声音烘托我的独奏。
简直不能再完美，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合奏团队！我不禁沉迷于这梦幻的时刻，逐渐放开自己，肢体语言也多了起来，偶尔回转头看身旁的演奏家，他们也会回应我，朝我露出认可的笑容……我甚至觉得我比跳舞的人们还快活！
舞会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也逐渐适应了这一切。我在王位右侧演奏区，底下的都是皇室贵族，原本我的地位和他们相差悬殊，但在此刻，我们共同沉浸在舞会的愉悦里，我和身后的乐队为他们拉了一首又一首的舞曲。
可是在跳完一支欢快的“波尔卡集体舞”之后，莱格利斯侯爵拨开人群，走到了中间，他朝国王行了礼，不无骄傲地说：“国王陛下，首先请允许我表明对参加这次舞会不胜欣喜的心情，在场的每一位来宾都跳得非常好，使我仰慕不已。但是国家舞会仅仅只是用双脚跳舞的话，就完全辱没了用双手创造艺术的价值。在我们法国，一直将浪漫的文化看成比冷冰冰的工业更为重要的东西，发现美和创造美才是文明人的追求。我到英国来，并非为了寻欢作乐，而是孜孜以求英国比法国更为优秀的文化。”
乔治三世国王沉声说：“莱格利斯侯爵作为法国的□□大臣，时刻不忘工作使命的做法值得认同。但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在场的皇亲贵族，文化名流探讨一下有关艺术的相关话题。”莱格利斯侯爵稍作沉吟，欣喜地拍了一下手，“就探讨音乐怎么样？跳舞离不开音乐，但如果英国的音乐文化里只有舞曲，那该是多么令人扫兴的事啊！”
有一位穿着贵气的中年绅士立刻站出来说：“莱格利斯侯爵，我必须要指正你，舞曲也是艺术，而且在英国不仅只有舞曲，我们精通并欣赏各种乐曲！”
紧随其后的贵族人群也纷纷发声，谴责莱格利斯侯爵片面的言论。
莱格利斯侯爵不慌不忙，假装恭敬地对国王说：“国王陛下，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刚才的言论并非鄙夷大英帝国的音乐艺术，实际上我是用谦逊的态度来学习的。如果可以，能否请你们的钢琴家为我演奏一曲英国最新的乐曲，让动人的旋律缓解我和大家的矛盾！”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但我始终觉得莱格利斯侯爵不怀好意。
国王答应了他的请求，命令就坐在我身边的钢琴师为大家弹奏一曲最新的曲目。
原本只在乎跳舞的人群一下子全围拢到乐队区域。乐队每一位成员都受到无比热烈的瞩目……真不习惯。
最受瞩目的当然是弹钢琴的先生，他大概四五十岁的模样，被突然点名要求弹奏最新的曲目，不免有些紧张，但是多亏他在宫廷表演了这么多年，老道的经验让他迅速镇定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就将指尖落在键盘上，弹出一串速度极快的激进旋律……
指法灵活，技巧一流，一道道白影在钢琴键盘上快速闪过，掀起气势磅礴的激情，非常厉害的演奏！
一曲终了，钢琴师已是满头大汗，激情有力的乐声还在大厅里久久回荡，底下的贵族们大声地鼓起掌来。
莱格利斯侯爵也鼓掌了，但是他拍手的时间极短，很快就放了下来，他挺着肚子，惬意地走向钢琴，一边说：“有人曾经这样评价英国，他说‘英国人评价什么都用英磅，他们喜欢艺术只是因为它是奢多品’，刚才这位钢琴家的演奏完全消除了这句话在我心中的影响，我不得不赞叹你们的宫廷乐师非常优秀。”
英国的皇室贵族、文化名流舒展了表情，对这番话还算满意。
“但是在只注重工业革命的英国，他对音乐的学习可能已经滞后了不少。这首《激流勇进》早就是法国耳熟能详的曲目。”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钢琴乐师气愤地站起来。
莱格利斯侯爵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假装友善的面孔：“艺术的交流本来就会伴随谁也不服谁的争辩，请收起您急躁的情绪。”
“那么请您来弹奏一曲法国最新的曲目，让我服气地闭上争辩的嘴吧！”钢琴家难消心头的愤懑，对莱格利斯侯爵提出挑衅的邀请。
“是啊，莱格利斯侯爵，让我们来听听你们最新的乐曲有多了不起！”刚刚带头说话的贵族立即起哄起来，非常想看到法国文化大使当众出丑。
莱格利斯侯爵还是没有慌张，他甚至愉悦地微笑起来，他挤走原本站在钢琴前的钢琴师，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仔细擦了擦手，又在钢琴的键盘上弹了弹灰，然后说：“我毫无掠美的意思，但是应大家的要求，也为了维护我国文化的荣誉，只能献丑一曲了。”
说完他利落地坐下，稍一酝酿，就开始弹奏起来。
莱格利斯侯爵的弹奏与之前的演奏完全不同，他的速度一点也不快，完全不追求指法的炫技，而是慢悠悠地、清晰地落在每个键上……清润悦耳，织体多样的旋律如飘在空中的棉花糖，让人感到温馨自在。
可以说他的缓慢演奏并不比钢琴师逊色，甚至从感情上来讲，他弹奏的音乐更为深入人心，更有让人为之沉迷的魔力，所以原本还忿忿不平的英国贵族逐渐变为沉默，等到莱格利斯侯爵弹奏完毕，他们甚至懊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总算明白莱格利斯侯爵在打什么主意了，打从一开始他就看不起英国的文化，在音乐家辈出的欧洲，英国却把注意力转向了工业开发，而且国力比其它国家都来得强盛许多，他难免嫉妒，所以想在这次舞会上为自己的国家出出风头。
“啪啪啪……”坐在王位上的老国王站起来率先鼓掌，打破了沉默。于是大家也跟着鼓起掌来。
国王大方地说：“莱格利斯侯爵，你的钢琴技艺配得起你在法国的职位。”
“谢谢国王陛下的赞美，钢琴技艺的好坏见仁见智，不过我弹奏的曲目是法国现在最流行的，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听过没有？”
底下的贵族又沉默下来，连同刚才不服气的钢琴师也不说话了。
“哪一位博学广识的先生、女士有听过吗？”莱格利斯侯爵又问了一遍，这一回他肆无忌惮地笑了。
老国王的脸色有些难堪：“如果有人听过，请大胆地说出来，即使不小心说错，也会得到我的嘉奖。”
也许这首钢琴曲在这个年代还没流行开来，所以在场的英国贵族今天第一次听到，但是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
大厅里静悄悄的，我深吸一口气说：“莱格利斯侯爵，您的乐曲确实美妙无比，俄国的柴可夫斯基先生一定会因为您的弹奏而感到荣幸之至。”
还在得意洋洋的莱格利斯侯爵笑容一僵，转头看到是我在说话，更是不敢相信：“小姐，你说什么？”
背靠在王位上的老国王立即挺起腰板，身体往我的方向倾：“说下去，孩子。”
我有了底气，不卑不亢：“是的，国王陛下，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首曲子应该是俄国的柴可夫斯基先生创作的作品，是《四季》十二首作品的其中一首，名叫《六月》。它描绘的是俄国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大地葱绿，随处能闻到微风吹来的花香，在这样的夜晚湖边泛舟，那种惬意舒适的情怀就是钢琴曲想要表达的感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莱格利斯侯爵可能诧异于看上去稚嫩的我能将这首曲子阐释地如此完整。
他这么问，也就说明我答对了。眼前比我地位高出许多倍的人物全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
“是我的老师——大英帝国宫廷乐队总管里格爵士教我的。”我朝站在舞会门外的斯特林老师点头致意，“事实上，他教了我们乐队所有人，只是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莱格利斯侯爵所说的最新的乐曲还包括其它国家，所以并没有往外联想。如果按照您现在所指的范围，恐怕谁也说不清到底哪一首是‘最新’了吧。”
英国贵族的表情转换得很快，听了我这一番话，立刻对莱格利斯侯爵投来轻蔑的眼神。
莱格利斯侯爵哑口无言，扫了一遍乐队所有人，又瞪着我，脸色变得很难看，整个人说不出的别扭。
“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们乐队的主奏，安妮·卢卡斯小姐。”不等我回答，身后的乐队成员抢着说。
哈，我想我已经得到他们的认可了。
“主奏？卢卡斯小姐，可别开玩笑了，看你的年纪根本不可能担得起这个职务。”
老国王用无比慈爱的眼光注视着我：“孩子，如无冒犯，能告诉大家你今年几岁了？”
哎，年纪是我的硬伤。“16岁，国王陛下。”
一片哗然。
国王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里格爵士嘴里那个成熟稳重的学生就是你？哈哈哈，我要好好感激他的介绍。”
我勉强笑了一下，斯特林老师大概是为了让国王放心由我担任主奏的位置，所以才用了这么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我。
在场的大人物都对我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只有莱格利斯侯爵还是恶狠狠地盯着我。
“16岁的年纪就成了宫廷乐队的主奏？还是乐队总管的学生？如果真是这样，卢卡斯小姐一定有非比寻常的技能才对。”
莱格利斯侯爵真是一个难以应付的人。如果我作出否定的回答，那么斯特林先生不但颜面扫地，因为私心而让我成为主奏的原因也会被识破。
“没什么特别的，大家是为了激励稚龄的我不断学习，才将这个出风头的位置让给我，事实上他们都是我要学习的老师。”
“卢卡斯小姐无需谦虚，我很希望能从你的演奏中听到与众不同的东西，在这么多皇室贵族面前，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他咄咄逼人的态度，非要踩死我的行为真让人讨厌。
一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的国王发话了：“卢卡斯小姐，随便拉一首曲子给我这个老人家听一听吧，能看到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为我拉琴，让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以前夏洛特王后也像你一样爱拉小提琴。”说着牵起一旁的夏洛特王后，神情地对望了一眼。
和蔼可亲的国王为我免除了很大的压力，原本莱格利斯侯爵的逼迫表演，变为随意演奏一曲，我怎么能不感激这位老人呢！
“能为你演奏，是我的荣幸！”
看着大英帝国第一夫妇恩爱的画面，我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一段优美的旋律，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清晰，连带着手指尖也跟着动了起来。
这首曲子是我以前经常拉的，也是我考入音乐学院的面试曲目，当时我还不懂爱情，一味炫耀技法，追求夸张的肢体动作，最后得到的是青涩又无趣的评价。幸好我的笔试成绩优异，总分合格才没被刷下来。
一首中国家喻户晓的曲目——《梁祝》，它承载了我对爱情的幻想，即使痛苦，即使困难重重，一旦爱上一个人，除了义无反顾，便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
音乐缓缓从我的双手间流淌出去，我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陷入自我营造的情感当中——我能听到微风拂面时的低吟，能感受到蝴蝶翩飞的自由，我略过世界万物，只愿意栖息在一个伟岸不凡的男子身边……
他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他不忍心我一人孤独上路，所以含笑与我同行；他舍不得稚气的我在异乡漂流，所以温柔地赶来与我作伴……我为他心动，为他陶醉……他是……
眼前的情景越来越清晰，达西先生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了我，流露出担忧的神情，急切地朝我走来。
是我的一个梦吗？他的眼里充斥的全是我，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弓弦划过最后一个音符，一曲奏毕，我慢慢地收回感情，回过神来。抬起头一眼就与一道犀利的目光对上了——菲茨威廉·达西真的站在人群中间！
他高大的身躯，英俊不凡的外表，即使在一众衣着华丽的贵族中间，也无损光芒。他……他怎么来了？我的脸为什么开始发烫了？
正当我感到局促不安时，如浪潮般袭来的“哗哗”掌声吓了我一大跳，经久不息。
“这恐怕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小提琴乐曲。”
“太了不起了，安妮·罗卡斯小姐！”
我获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就连莱格利斯侯爵也目瞪口呆地为我鼓掌；斯特林老师站在人群中激动不已，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热泪在闪烁，他一定很为我高兴。
老国王兴奋地站起来走向我：“孩子，实在太动听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蝴蝶》，这首曲子的名字叫《蝴蝶》。”
事实上我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练习这首曲子，有好几个音符都拉错了，好在我情感充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听过原曲，所以他们完全被迷住了。
“果真如蝴蝶那样让人心神向往，我都想跟着翩翩起舞了，只不过到了最后我似乎听到了你的哀伤……太美妙了，孩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没有，国王陛下。”
“那就好，孩子，我一定要好好地嘉奖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想要什么？
“能来到宫廷为您演奏一曲已是我莫大的精神荣幸，我没有更大的所求。”
国王似乎没有放弃嘉奖我的想法，想了想问道：“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问到这个问题，我不禁笑了，因为我想到我的父亲在家里长期炫耀觐见国王时的骄傲神情。
“我的父亲叫威廉·卢卡斯，如果国王陛下对他还有印象的话，十多年前他当过赫特福德郡梅里顿镇的市长，曾有一次机会上书国王，得到您的赞赏，被您授予爵士头衔，现在他和我们一家人住在赫特福德郡的小乡村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哦？虽然记忆久远，但我依稀还有印象，这样说来，你是威廉爵士的女儿，又是里格爵士的学生……”国王走动了几步，“你完全有资格继承他们的称号，获得女爵的头衔！”
啊？这回换我呆若木鸡啦！
国王转向众人，大声宣布：“现在我郑重宣布，授予赫特福德郡的安妮·卢卡斯小姐女爵头衔，即刻发布诏书通知赫特福德郡相关部门，宣传部门明日登报说明。”
周围掌声雷动，大家对我露出赞许的笑容……
我在一众皇室贵族、社会名流，还有斯特林老师、达西先生面前，被授予了“女爵”的头衔！
我怔怔出神过后，恭顺地朝国王行礼，接受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