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希同带着无比巨大的失落感逃离了他的视线。她原本以为他是个英雄,至少不是袖手旁观的冷漠的看客。茫然的走着,五内不知所想,一双脚习惯性的带着她回到了安苑。
抬头看了看匾额,对自己说:“怎么好好的占了人家屋子?也该走了,不要讨人厌才好。”虽然没什么可收拾的,还是忍不住想进去看看。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一睁眼就在这了,没办法毫不留恋。
平日里,冷易寒虽然话少,但总是整日陪着。她说下棋就下棋,不许故意让她赢,输了又不高兴;她说写字就写字,自己写的丑,还要在人家的字上涂涂抹抹。钟希同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这个人虽然坏,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收留之情,可惜……叹了叹气,跨过半圆的院门,提步进去。
“你们这是……”她惊呼着问道:“怎么回事?”
原本光秃秃的庭院,忽的长出了几棵参天梧桐,叶子迎风而舞,沙沙作响;屋前植了各色花草,几个小丫头细心的清理着花瓣上的尘土;几个小厮拿了梯子,正把翠绿的藤蔓往刚做好的架子上绕;有几个个子高些的壮仆,不知在屋檐下捣腾着什么。
吴管家走到发傻的钟希同身边,歉疚道:“老奴特意讨了许可,带这些下等丫头小子们进来忙活。本想,早早完事。不成想这移植造窝的事比预料中难,打扰姑娘了。若是可以,姑娘不妨到别处歇歇,再有一个时辰,定然做好。”
钟希同仍是不解道:“为什么弄了这些?”吴管家道:“少主说姑娘嫌这院子太秃了,着意添些什么才好。老奴本想引后山的活泉过来,蓄成鱼池。少主倒说姑娘走路不大瞧,万一跌了碰了又不识水性,就不好了。老奴过会叫人搬两个水晶鱼缸过来代替,您意下如何?”
“哦。”钟希同淡淡的应了一声,走开了。站在四处无人的园子里,张大眼睛对视着天上耀眼的太阳。
钟希同努力运转了一下大脑,恍惚中想起昨日,好像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院子里光秃秃的’。院子里光秃秃的,心里空落落的。如今,院子里葱葱郁郁,我的心,为什么如此害怕被填满?
蓦然想起高中课本里,有那么一篇古文——《项脊轩志》,文末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每当读到最后,她总是摇摇头,叹息作者情深如往,而佳人已去。甚至会胡乱的设想:“等以后我嫁了人,也在院子里种一棵树。就算以后离婚了,他看到树还是会想起我。”
好友子舒笑道:“你这样的人还用在院子里栽树吗?你能把树种在人心里的。”她一听得意了,笑的没了眼睛,舒服的靠着人家,摇头晃脑的感慨道:“知我莫若你啊,真是爱死你了。”
钟希同摸了摸自己的背,明明没有小翅膀,为什么觉得轻飘飘的?没有被宠爱过的人,会因为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好而觉得晕眩的。她心里好像一下子清明了,又好像一下子混沌了。一下子说他这样是喜欢我了,一下子又问这算做喜欢吗?一下子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他的跟前问个清楚,一下子又不自觉的警告自己:别这样,不要太敏感,不要自作多情。
也许,因为你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希望你开心。也许,他只是恰好想装修一下院子,被你恰好赶上。这么一想,所有的纠结矛盾欢愉都没有了,只剩下郁结在心里的惆怅。
可是,不管怎样,没有办法走了,因为似乎有了半个留下的理由。不确定不清楚不明白不敢期望,但没办法离开。因为,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她暗暗的回答自己,然后不敢细想,重新定了一个主意。
不一会,再度回到清风堂。努力的压下千万句更想说的傻话,只道:“冷易寒,”那么动听的声音,他没办法充耳不闻。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载满了令人怜惜的温柔,她轻声道:“我错了。你不是冷血无情,不是残忍可恨。我真的错了,你能……原谅我吗?”冷易寒不确定自己能否克制住去拥抱她的冲动,仓惶的移开了眼神。
克制克制,他默念着两字箴言。冷声开口:“你没有错,我就是那样的人。”钟希同连忙分辨道:“你不是的。”看她急的瞪眼,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得这样吗?冷易寒不屑:“你说几百句好话也没有用,我的‘十八不救’仍然有效。”
钟希同扬了扬下巴,也不屑的回道:“是吗?你的十八不救早就破了,还说什么破不破誓的。”冷易寒猛地扫过来疑惑的眼神,道:“何时破的?”
她得意道:“开元十七年七月初七,谁在湖上救了一个少女呢?好像就是什么江湖人称‘冷面圣手’,有‘十八不救’的冷易寒冷庄主吧?什么轻伤不救,溺水算重伤吗?什么女子不救,我难道是男人啊?至于姓什么就无从说起了,因为你当时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冷易寒怪异的神色,乘胜追击道:“怎么样?还要说什么十八不救吗?那你当初,为什么救我啊?”
冷易寒尴尬的答道:“那是因为……因为你从天而降,我……来不及想。”钟希同嘻嘻的笑了,慢慢踱到他身边,用肩膀讨好的蹭了蹭他的肩膀,低声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结巴呢!不过,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强人所难,只要你帮一个小忙,我就保守住这个秘密。”
冷易寒假装无视她萦绕在耳边的呼吸,那种温热,让他没办法思考。稳了稳心神,镇静道:“你要怎样?”钟希同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低声道:“闭上眼睛。”
冷易寒没办法抗拒,顺从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安的颤动了几下,温顺的安静下来。其实这个人闭上眼睛比睁着眼睛好看,因为睁着的眼睛里总有不悦、冰冷和让人难以靠近的威严。
钟希同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收回想扑上去的色心,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盖住了好看的眉眼,在他的脑后打了个结。
淡淡香味流到胸腔里,刚刚离开主人的丝帕还带着暖暖的气息。冷易寒忍不住想要触及上面的温度了,“别摘,”钟希同压下他抬起的手,轻哄道:“你忍耐一小会儿,我马上回来。”然后飞似得的跑开,几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又飞似得回来了。
听得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现在,又有一个人从天而降了。你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动一动手就好。”然后扶着冷易寒到桌前,带着他的手告诉他金针在哪,病人在哪。冷易寒透过薄薄的丝帕,依稀看见一个婴孩儿在自己面前。
望闻问切,虽不能全套做齐,心中也有了答案。他摸了摸脉象,向钟希同道:“去药冢取清明五味来。”钟希同见他没有异色,欣喜应道:“我马上回来!”
一路飞奔到药冢,扶着门框粗喘着嚷道:“冷易寒要清明五味……救人的,快快拿来!”杜仲寻思了一下,取出黄纸包了半斤配好的药材,再拿麻绳细细捆扎着。钟希同看的着急,抱怨道:“明明是立刻用的,你包那么严实做什么?祖宗啊,那边还等着呢,你快点吧!”
杜仲诧异道:“这就是清淤润肠的药,哪能救人性命?自然是让人拿回家慢慢熬煮的。”钟希同僵了一下,皱着眉接过药,忘了飞奔。
一进门就听冷易寒道:“可以把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带走了吧?”钟希同跑过去一看,婴孩儿脸上的青紫正渐渐褪去,现出婴儿该有的红润来。她“哇”的惊叹了一声,然后语无伦次道:“你竟然这么快?……你怎么这么厉害啊?你知不知道我刚才被你吓死了?……哈哈,我马上回来。”说着抱起婴儿又飞走了。
冷易寒摇摇头,片刻后,果然听到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一双嫩手解开了丝帕,冷易寒看到她喜笑颜开的样子,故意不悦道:“你只可要挟我一次,下次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天而降我可不管了。”
钟希同嘟嘟囔囔的说:“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这样啊?做了好事还一副吃亏的样子。那么小的孩子,你还真忍心见死不救啊?”冷易寒见她如此不耐烦,忽的有了坏心思,故作惊讶道:“什么?是个孩子?”
钟希同再次瞪大了眼睛,还以为他支开自己是要解下丝帕偷偷治病呢?原来他没看啊?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冷易寒道:“我怎能说话不算话,一再破誓。我这就去杀了他以免坏了名声。”说着提步要走,钟希同想也不想,猛地扑上来,八爪鱼似得用手脚紧紧将人箍住,大喊着:“快跑啊!不要来谢了!要出人命了!”
门外,杜衡立刻止了步,用请示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主子。钟希同的脸都埋在冷易寒的背上,看不见他微微的示意,不知道杜衡已经送走了前来拜谢的老者,更不知道冷易寒的心跳动的很快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