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胡子忍住了笑,纵马上前,一捏李晨星脸颊,那人急忙将鼻子抽回,这才逃脱没有鼻子的噩运。只见他鼻端冒血,顺着人中、上下嘴唇一直流到下巴,模样极是滑稽。那大胡子见了他这等怪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鼻子被咬,如此狼狈,非但毫不生气,还仍是满脸喜色。当下也顾不得包扎鼻子,向那大胡子手上比划,口中叫嚷,讲了几句话。那大胡子似乎吃了一惊,猛地将李晨星一把抢过,去瞧他右臂。突然间脸现狂喜之色,将马上的女子财物一股脑儿推下马背,竟抱着李晨星在马上翻起筋斗来。三个筋斗翻过,只觉有水珠滴落脸上,伸手一抹,却是点点鲜血。原来翻筋斗之际,李晨星臂上鲜血甩落到他脸上。当即向着同伴中呼喝几声。
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纵马上前,从马上的一个口袋中取出伤药、纱布、小刀之物,为李晨星止血裹伤。那大胡子待白脸汉子治伤完毕,向着众同伴高声叫喊数声。众骑士都是脸现惊讶之色,一时之间,一大群人竟是鸦雀无声。那大胡子又呼喝几声,突然之间,人丛中欢呼之声大作,有的吹口哨,有的拍手掌,有的挥拳猛力捶胸,成猩猩之状;有的扬头高声啸叫,作狼嚎之音。乱了好一阵子,纷纷纵马围将上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李晨星,里圈中挨得近的便有人伸手去摸他脸颊,也有去摸他头发手脚的。
李晨星本已恍恍惚惚,再加流了不少鲜血,更是虚弱不堪,只觉脑中空洞洞的,神智逐渐模糊。忽见一大群人围将上来,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一张张丑怪恐怖的脸上,却尽是透着欣喜与关切的神气,虚弱之下,也无力气去想是怎么回事,当下闭上眼睛,只当是身在梦中。
那大胡子又是高声呼喝,语声威严,显然正是这一行人的首领。众骑士纷纷丢下马上的财物女子,在那大胡子的呼喝声中奔突返往,穿插来去。片刻之间,已排成四队,将大胡子、白脸汉子以及四五十名贴身卫士护卫在中心。那鼻子被李晨星咬伤之人也在其中,他这时已包扎好了鼻子,但见一道白色纱布横过他脸际,在后脑勺绑紧,这摸样自是另有一番怪异。那大胡子高声下令,一行人缓缓西行,数里之后,折而向北,径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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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胡子不时去瞧怀中李晨星的情状,但见他始终是神智模糊,似醒非醒,不禁脸现焦急之色,向身边那白脸汉子说了几句话。那白脸汉子似是个医生,伸手去搭李晨星脉搏,又翻开他眼皮查看,摇了摇手,示意无妨,自马上解下个大皮袋,递给那大胡子。那大胡子将李晨星横放马鞍,左手捏他两颊,右手打开皮袋,微一倾侧,一股水流泻下,注入李晨星口中。李晨星只觉这股水流辛辣刺鼻,苦涩之中微带酸气,犹如一股烈火般直涌入腹中。说也奇怪,他本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什么事都不愿去想,这股水流一下肚,登感精神振奋,脑中渐渐清醒起来,当下大口大口地吞下。那大胡子见他渴饮烈酒,心下甚喜,喂他喝了小半袋,这才罢手。只见他面色酡红,目光中也有了神采,正自凝视着自己。那大胡子瞧了他两眼,向他微微一笑,将他身子放正,置于自己身前,紧紧抱着他,控马而行。
李晨星神智一清,当下先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回思今日所发生之事。想到父亲惨亡,自不免悲伤,但他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悲伤过后,便即想到报仇,心想父亲已死,只有为他报仇,才不枉他疼爱自己一场。报仇之道,自须先留下一条性命,而此事则不须挂怀,这批人显然无意伤害自己,反而对自己甚好,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奇怪。又想这些人显非金兵,自己听说书先生说过,金兵都是身穿黄衣黄甲,且多用狼牙棒,而这批人都是衣着皮衣皮帽,其中也并无一人以狼牙棒为兵器。但他们自北方而来,又是带着自己一路北行,却又是到哪里去?回头向那大胡子微微一笑,说道:“大胡子,你好!你们这是带我到那里去?”说这句话时,既无伤心之貌,亦无愤怒之容,不卑不亢,不躁不急,便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其实他天性是个纯朴至真之人,又还只有九岁,原不会这般装腔作势,惺惺作伪,但常言道:“风霜历人,磨难炼人”,李晨星于半日之内经受了世间最大的人伦惨变,心智已远为坚忍成熟,这半日的风霜磨难,竟将一个天真质朴的孩童变成了一个城府已深的少年。李晨星一生之中,迫于时势而逆其本性,这要算是第一次。
那大胡子见李晨星竟然眉开眼笑地和自己说话,说得上是“受宠若惊”。他本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将,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犹如探囊取物,这时脸上却不禁现出一副诚惶诚恐、扭扭捏捏的神色来。以他个性而现此种神气,却也要算是一生中的头一次了。他想向李晨星解释事情原委,但苦于言语不通,难以表达,当下做了几个手势,向北方指指,又做了几个手势。
李晨星向他问话之际,原是知道双方言语不通,难以问出什么来。这时见他比比划划,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当下说道:“好,我随你们去便了!不过你不用将我抱得这样紧。”说着挣了挣身子。寻思:“事情到底如何,看来只有跟你们去了才知道,好在你们无意杀我。哼!不管你们待我有多好,等我以后学好武功,总是将你们杀得一个不留,为爹爹报仇!”
那大胡子微微一笑,松手放开了李晨星。忽然将手中缰绳塞入他手中。李晨星从未驰过马,回想起这批人在马背之上射箭、挥刀、刺矛、挑物、给自己裹伤,以及后来在马上所做的诸般怪状,竟是在马背上如履平地,不由得也感欣羡向往,这大胡子便曾抱着自己在马背上翻了三个筋斗。心道:“好,这马上功夫便是我学的第一项本领,今日跟你们学,日后却用来杀你们!”当下拉过缰绳,试着控马而行,遇到不明之处,便即打手势向那大胡子询问。那大胡子见他喜学,心下甚喜,竭力教他诸般诀窍要领。这些人都是马背上的大行家,骑射之术极精,那大胡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多时,李晨星便亦能在马上操控自如。那大胡子见他学得甚快,甚感喜慰。他为了讨李晨星欢心,当下又教他倒立、翻筋斗、斜挂马身等等马背上的艰深功夫。李晨星一一照学,时时拍手嬉笑,摆出一副欢喜赞叹的样子。其实他欢喜赞叹固然也不假,但何时有一刻放得下心中的伤心悲愤?只是将心事强行按压心底,不使那大胡子疑心而已。那大胡子见他时时开颜嬉笑,只道他小孩心性,心喜之下已将往事遗忘,果然甚是欢喜。
李晨星用心学习操缰控马之术,一阵缓一阵急向前行驰。却见前面的队伍自己缓时也缓,自己急时也急,和自己的距离竟是丝毫不变,不禁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常常忽然纵马急奔,又猛地勒马立止。不料前面的骑士竟是要快便快,要慢便慢,一一照做,丝毫不苟,连头也不回一下,而之间的距离也是始终如一。那大胡子瞧得呵呵大笑,甚是得意。到得后来,李晨星不由得心下佩服。行了一阵,李晨星提出要自己乘马,那大胡子却微笑不应,不示允可,也不知是顾虑他新学乍练,失足跌伤,还是担心他想乘机逃走。
又行一阵,已到了洪塘村北部边界,再往前行二十多里,过了淮水,便是金国地界。李晨星在路过自己家附近的那片竹林时,不自禁地心下一片凄凉。竹林的那边便是自己的家,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住在那里的,可是今日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这些人都像野人一般,是不是要将自己带到蛮荒之地,再也回不来了?其实便算回来了,家也已经不是家了,因为父亲已经死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和父亲一起去洪泽湖里捕鱼捉虾;
再也不能怀着欣喜的心情,望着父亲为自己制作竹刀竹剑、木马泥狗;
再也不能吃到父亲亲手烹的鱼蟹莲实,不能穿到父亲亲手为自己做的白花蓝底的小棉袄;
再也不能在夏日的夜晚,偎在父亲身边,和父亲一起数天上的星星,不能在冬日的早晨,自己因为怕冷而缩在父亲怀里,和父亲一起欣赏漫天的飞雪……
再也不能……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