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午后,李浩然静静地坐在摇椅上看着窗外的国槐,左手习惯性的摩挲着怀表。
时光在战火纷飞中匆匆飞逝,此时的李浩然已是满头华发,经年的伤痛让他弯下了直挺的腰背,不复当年的俊朗模样。
人老了就爱回忆,越久远的记忆越清楚,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李浩然的脑海中。
李浩然的父亲李锦荣娶过两位夫人,有许多子女,与李浩然最亲近的是李浩扬,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李浩然从小就很照顾弟弟,因为他牢牢地记着母亲去世前的嘱托,“好好照顾你弟弟”,所以他总是让着弟弟,只要是他有的,他都能让给弟弟,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有忌妒弟弟,想把属于弟弟的东西抢过来的一天。
叶淑文是二弟的妻子,在李浩然眼中,她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二弟在外头的风流韵事颇多,而她竟然不妒不怨,一心待在内宅侍奉公婆,教养儿子,李浩然有时听到二弟的风流事也觉得二弟做的过了些,可她竟然真的从来没有闹事过。可是李浩然虽然佩服叶淑文的贤惠和忍耐,但他也不觉得弟弟对叶淑文有多不好,毕竟这么多年,不管弟弟怎么在外风流,也不曾动过休妻的念头,她仍然是弟弟的妻子,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不就是最大的尊重吗。
可是,当他那天在育婴堂见到叶淑文的时候,他才发觉叶淑文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淡然,二弟不喜她的无趣,更不喜她的出身,她虽然没有闹过,也不曾埋怨过,可是她是在意的,也伤心了。
李浩然虽然觉得二弟对叶淑文不够尊重,但这毕竟是人家两夫妻的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惹的叶淑文难过,李浩然买了礼物赔罪,结果反倒收了一份大礼,那块怀表的价钱可一点也不便宜,叶淑文的阔气给了李浩然深刻的印象。
若是就这般的来往,李浩然一点也不会对叶淑文有不一样的感觉,但世事难料,他偏偏中了埋伏受了伤。在那样的风雨之夜,他忍着伤痛强撑无事,身体却止不住的打颤,不知道追兵何时追来,不知道何时能进城,不知道何时能得到医治,更糟糕的是冠英来了,若是追兵赶到,他还得保护冠英,这样的情况让他很焦躁。雨越来越大了,温度越来越冷,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冷,精神也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恍惚,他在担忧和烦躁中挣扎,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叶淑文。
李浩然没想到叶淑文竟然会冒着大风大雨亲自上山寻子,他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一个像她这般大胆,她是李家的少奶奶,身边有下人,还有父亲给的护卫队,她根本不用冒险上山,这般大的风雨,万一滑下山,就是一个壮汉都要去半条命,更何况是她一个养在内宅的妇人。
叶淑文的大胆行事让李浩然震惊,也让她在李浩然心目中的形象一下鲜活起来,李浩然从这晚开始才真正愿意去认识叶淑文,这个他从来不曾留意过的女人。
因为承了叶淑文的情,所以当叶淑文提及请他当童子军的教导主任时,他才应了下来,这一番牵扯,却不想让他最终对她生起了不该有的情思。
听说叶淑文的小院被包围了,李浩然立即派人前去支援,后来更是自己亲自前往,流弹无眼,他意外中了一枪,本想保护她的,最后却让她给自己输了血。
当杨远告诉李浩然,叶淑文为他输了两管血时,李浩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热了起来,他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他的心脏中跳动着她的气息,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似乎他的生命与她产生了剪不断的牵连,连心脏跳动的频律都变得一样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里流着叶淑文的血,李浩然觉得自己与叶淑文很是心灵相通,他们之间经常书信来往,他的想法稍稍一提叶淑文便能明白,叶淑文对事情的看法也常常与他不谋而合,他们的思想竟然如此合契,在这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个思想合契的人,是多少的困难,而他找到了,是多么的幸运。
李浩然的心情越来越受叶淑文的影响,他在意她所写的每一个字,他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他想要见到她,他想要和她面对面地说话,这样的书信来往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渴望了。
所以当叶淑文选择站到他的阵营时,李浩然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她是那样的信任他,她不顾他们身份的差别和可能发生的流言蜚语,坚决地站到他身边,愿意把她一手培养的童子军交给他,愿意把叶家的未来交给他,甚至愿意把冠英冠杰托付给他,这是怎样的信任,原来他在她的心中,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后来李浩然听说叶淑文和弟弟吵架了,他有些担心,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不对,可是情感上完全不受他控制,他竟然期待弟弟恼怒之下与叶淑文离婚,这样他就可以娶她了。李浩然知道这种想法惊世骇俗,不说父亲和弟弟会如何恼怒,就是叶淑文也不一定会接受他,可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期望他们离婚的冲动,他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最终李浩然还是失望了,不知弟弟怎么想的,明明他爱的是高明虹,而高明虹摆明了想要妻子的名份,也为他生了儿子,可他就是不离婚,既不肯放叶淑文离开,也不给高明虹妻子的名份,李浩然第一次对弟弟产生了怒火。
李浩然很生气,可他无可奈何,他的心思不能明言,而叶淑文也没有对他有什么逾越的举动,他又不敢试探叶淑文,怕她对自己不耻,疏远了自己,这样左右顾忌,让他一腔邪火无处发泄,只能在军务上处处排挤弟弟,而他的做法让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连父亲都看不下去,出面劝他松一松手。
就在李浩然以为自己熬不下去,想对叶淑文表明心意时,日本的军队逼近了本省的界线,李派与日军正面交锋了。
大战开始了,叶淑文跟在他身边,随他四处奔波,帮他处理内务,帮他包扎伤口,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联络交际,战况激烈,几次生死一线,可她从不曾离开过。
李浩然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就算他与她仍然是大伯与弟妹的身份,可他也算与她在一起了,她一心一意地待他,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他久久期待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他与她心灵相通,日日相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幸福是那么的短暂,五年,只有五年,他们相守的日子只有五年,多少年了,李浩然梦回过多少次,他每一次都替她挡住了那颗子弹,可他梦醒后,一切都没有改变,陪伴他的只有这块怀表,她早已离开了他。
打过了八年抗战,扛过了三年内战,李浩然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参加了抗美援朝,经历了大、跃进、运动和反右、倾斗争,这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李浩然都顺利熬过了,靠着叶淑文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他走到了今天。
李浩然再次惊叹叶淑文的大胆和眼光,那么早的时候她就看中了当时还那么弱小的共、产、党,她替共、产、党、人买药、买、枪、买子弹,替共、产、党、人传递消息护送人员,若不是她,他也不会和共、产、党、人产生什么革命情谊,后来还加入了共、产、党。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弱小的共、产、党一步步变强,后来奇迹般地打下了一片江山,成了历史的胜利者,李浩然也靠着军功成了一员将领。
因为出身的问题,在反右、派和反右、倾的时候,李浩然遭受了不小的攻击,他牢记着叶淑文信中的交代一天天地扛了下去,还护住了同样遭受攻击的李冠英李冠杰。
想到冠英冠杰,回忆中的李浩然眼中不禁流露出温暖的笑意,这兄弟俩当初没有跟着他们的父亲去了台湾,而是选择留下陪着他,他心中是满满的激动和感慨,虽然他没有孩子,可他一直当这两兄弟俩是他的孩子,全心全意地养育着,他们愿意跟着他,他觉得他的一生已经无憾了,他爱的女人陪了他五年,他养育的孩子伴他终老,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不,他有可求。
李浩然眯起了眼睛,眼神一下锐利起来,他得为孩子们挣一个安全的未来,他已经老了,不能再护着他们几年了,如今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这么久,他和孩子们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好,这种局面必须得改变了。
叩叩叩。
李冠英敲了敲门板,和李冠杰一起笔直地站在书房门口:“大伯,叶帅来电了,他告诉您,可以开始了。”
李浩然将怀表收到胸口的衣袋放好,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好,走吧。”
1976年10月,主持中央工作的华国锋和叶剑英等,代表党中央采取断然措施,一举粉碎了江、青、反、革命集团,结束了这场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