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地下牢狱。
由一排暗沉的石砌阶梯而下,直达开凿在地下的牢固石室,偌大的空间里,臂粗的铁栅栏圈拢,间隔出数间囚笼。狭小简陋的笼中,一地稻草杆儿铺着,没有天窗,没有床铺、没有长桌板凳,当然,也没有飘着桃花香的美酒佳肴。
羿天被看押在了这地下牢笼里,外面死士重重把守,里头幽暗沉闷,一人孤寂地独坐铁笼中,铺了一地的稻草杆儿让囚徒挨不着冻,却是脏兮兮的,散着霉变的臭味。
一只老鼠“吱溜”从墙角蹿过,席地而坐的他,敛容垂目,犹如老僧入定,沉住气,在默默等待着……
从长安出发,到诸暨之境,其间绕弯走了不少冤枉路,耽搁了数日,闯出烟瘴雾气缭绕的峡谷,找到“万魔村”,已是十日大限的第九日、破晓之前。
踏进锁龙阵的阵眼,遭遇埋伏,半点儿都没有反抗,被强敌合围擒下后,他被关押在万籁村这座隐秘的地下牢笼里,足足一个昼夜了。
暗无天日的囚笼,看不到日出日落,只估摸着,此刻应当是他进入万籁村后的第二日、正午时分。
耐心的等待着。
直到——
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有人正沿着石阶走到地下牢笼。
锁链当啷晃响,囚笼铁栅栏中间的门锁被打开,门外站着一个面色冷峻、眼神严谨的玄衣男子,冲关押在牢笼里的囚徒冷声叫唤:“公子要见你,出来。”
十日大限的最后一日,羿天被带到了“万魔村”那位大魔头的面前,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个让匡宗寝食难安、暗使军中猝起乱象的幕后始作俑者——万籁村内蛰伏十七年的废太子李炽。在这里,他被麾下一众谋士、死士尊称为“公子”。
※※※※※※
竹舍水榭,清幽雅致。
羿天被带到这里时,天空中正悠然漂浮着几朵云彩,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水榭风亭、梯桥架阁,山湾汇流、穿池成翠,偶有锦鲤成串游过,水面波光点点、远处翠竹与桃花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村落里有此美景,当真是隐士杰作,不同流俗。
喀啦——!
门框往一侧滑开,羿天被人引领到此,一脚踏进了水榭“竹幽阁”里。
阁楼门窗糊纸,竹质屏风,雅致清净,隔间里两个蒲垫一张案几,长形矮桌两段翘卷,漆黑锃亮,与白瓷儿碗碟相衬,黑白分明,宛如主人家嗜好的棋子之色,——客人迈入此间,抬眼可见四壁挂的一幅幅仙家对弈图,还有几幅上古残卷里临摹的“天局”残棋。
此间主人就坐在长条儿矮桌后方一张蒲垫上,盘膝而坐,方巾儒衫,偏偏松垮垮歪披着月牙色外袍,腰间未束衣带,托腮抵桌垂目,似在眯眼瞄着桌上几碟菜色,魂儿却又似飘在墙面挂的仙家对弈图卷上,慵懒的眉目间,并无半点咄咄逼人之态,反倒率性而懒散,只在客人进门的一瞬,眼底闪烁几分诡谲之芒,让来客惊觉:这位长眉凤目的公子,温吞懒散的表象下,分明是个工于心计、擅于伪装,表里不一之人。
“请坐。”客人一到,李炽只撩了一下眼皮子,一只手懒懒地往上一抬,却不是打手势请人入座,而是将手搭在了身畔一只爱犬的脑袋上。
羿天上前几步,与主人家面对面坐下,仅隔着一张矮桌,他看了看李炽身边带着的那只爱犬,猛然发觉:那并不是一只大型狼犬,而是一头狼,目泛凶光的狼!
在见到陌生人进入后,那头狼的喉头滚动着闷闷的低嗥声,利齿咬磨,稍稍立起后腿时,李炽搭在它脑袋上的那只手就轻拍一下,它嘴角咬肌的抖动频率才略微缓和了。
不知为何,看到李炽圈养的这头狼,听到闷在狼喉头的低嗥声,羿天心头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居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暗自咬牙压抑住心头莫名的躁动,深吸气,沉静下来,坐稳当了,抬眼,定定地看着此间主人。
“想必……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李炽撩起眼皮,托腮看着面前的少年,似笑非笑的表情里,不经意流出几分诡异之色,猝然问道:“我看你也有几分面熟,恕我冒昧——你我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面?”
羿天定睛看他,仔细回想一番,而后,微微摇头:“不曾。”
李炽“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难以释怀:为何自己总觉得面前这个少年甚是眼熟?
驱不散心头疑虑,李炽看似懒散地打量着对坐的少年,目光却钉在了少年的眸窗里,想要看穿他一般,又追问:“你……是不是姓羿?”
羿天忽眨一下眼,眸中漾起笑波:“自我离开长安进入贵宝地,这一段时间,公子不是彻查过我的来历了么?”
一句话,巧妙应对。
李炽什么也问不到,从少年漫不经心似的淡笑神态之中,也窥不出任何端倪,他低头再一看:从小养大的那头狼,一直以敌视的目光、凶狠地瞪着入侵这块领地的陌生人,以它如此灵敏的嗅觉,倘若真真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又回来了,它又怎会认不出来?除非……
体味变了,变得不似它所熟悉的气味。
少年身上勾人的奇香,隐隐飘来,李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奇道:“你这体香,是与生俱来的?还是……”
“公子望闻问切,是要给鄙人看病?”羿天始终是从容淡笑之态,却让主人家莫名有几分窝火,总觉得面前这位客人反在糊弄主人,四两拨千斤的、三言两语带过,令人套不出半句实情。
“昨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宾,感觉如何?”李炽眼神一沉,更加诡异,似乎在暗自算计着什么。
“掌握他人的生死,这种感觉让你十分享受。”羿天终是回答了,答的却是对方的感受。他自是能听出对方是在警告自己:他的生杀大权,已然握在他人手中,若不赶紧溜须拍马献几句美言,让主人家高兴高兴,小命可悬乎着!
“我问你的感受!”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李炽目光更加阴沉:“莫非,你还没感觉到自己已受制于人?”
“我不是座上宾么?”羿天瞅了瞅桌上酒菜,忽而一笑,“果然有一坛子桃花酿!”
“这是本公子亲手酿的美酒。”李炽淡慢地笑,亲自动手给客人先满上一杯,而后,他持起筷子,夹了碟中一块凤脯肉,搁入客人碗碟里,招呼道:“来,吃吧。”话落,却又夹起一块肉,往旁边一递,竟将那一筷子凤脯肉赏进了那头狼的嘴巴里,而后轻拍爱宠的脑袋,笑赞:“真乖。”
看到这一幕,羿天打消了持起筷子大快朵颐的念头,肚子里饿得慌,他偏就忍住了,连酒水也一滴不沾,只坐在那里,默然看着主人家好一番惺惺作态。
“怎么?想敬酒不吃吃罚酒?”见客人不举筷,不吃菜也不饮酒,李炽不怒反笑,出言相激:“到我这里来的,只有两种人可以活下去,一种是——”顿了顿,他拍拍身畔那头狼的脑袋,犹如拍着一颗狗头,龇牙笑道:“喏,就像它一样,认我为主人,由我饲养着。”
从俘虏变成他的走狗,就能活下去!当然,走狗的地位极低,与他招揽在麾下的谋士高手的待遇,有着天壤之别。
“另一种呢?”客人一问,李炽反而上下打量着他,勉为其难地答:“赢家!”
赢得此间主人的赏识,自能留下活路,待遇也能提高。——这是李炽的言下之意。
“赢家么……”羿天却有另一番觉悟:可巧了,他到这里来,就是要让万魔村彻底覆灭的!
一方若为赢家,一方就得落败。——此番,怕是要赌命争输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