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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执笔,明天老时间来接您?”那船夫给关书书行礼道。
关书书点了点头,“嗯,劳烦您。”
那船夫摆了摆手,看着关书书朝那个老房子走去。他是真想不明白,这个珑翰苑的执笔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来这鬼宅一次,要不是给的钱多,他都嫌晦气肯定不来。这次竟然连每月固定的那天都没到呢,这攸执笔就非要过来了,真搞不懂这些文人。船夫这样想着,便抓紧撑船走了,生怕那老宅里再有什么不干净地东西上了他的船。
关书书走进老宅,老宅里每个月有珠蚕过来打扫,很干净,不用他再怎样打扫。他习惯性地走到书房,抚摸着那个被他改造过专门适合一个人身高的书桌,想起了什么一样轻声笑了笑。又走到了曾经她的卧室,在那里坐了一会,想起来那人贱嗖嗖地眼神——
和那会她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给他的所有承诺。
他攥紧了拳头,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还是老样子,外面月光甚至都和那天她离开时的月色一样好。
他环顾四周,一切都仿佛还是在昨日,也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小书本你要好生记好了,无论之前谁曾在你心里留过清风明月、之后又会有谁许你阑珊白雪,或许还有谁打马摘花让你恋恋不忘。可自此以后,永远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位置,是属于我的。”
这句刻在骨子里的话此时像针一样把他的五脏六腑扎了个透彻。
而时至今日,多年不见,他只等来一句轻飘飘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关书书狠狠一拳砸在了石桌上。
他已经永远止步于三化了,这么硬的石桌,并不会被他砸个粉碎可以泄愤,反而会……
“你会受伤的。”
他的拳头并没有落在坚硬的石桌上,也理所应当没有受伤。因为有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关书书愣了,下意识喊道,“墓幺……”
墓幺幺看着他,点了点头。“是我。”然后朝前走了一步,仰起脸来,伸出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我回来了。”
这处旧宅,日月不移,与世隔绝,数年枯过。日日诗书为伴,夜夜孤灯独影。他读万卷书破万关机,名著经书并不曾教他如何等一个人,破万重机破不了一个执念。
你可知,我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你可知,这些年我到底是如何等的?
你可知,这些年我守着你那轻飘飘地承诺是如何熬下来的?
可真的如今见到了这个人,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墓幺幺放下手,轻轻说道,“今天白天,后面有人来监视,我没法说得太多。”
“呵。”关书书朝后踉了几步,他看着她,身体轻晃了两下才能站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很无力。“墓幺幺,白天,我也没有说
太多。你看,这些年,这老宅子还是这样,像我一样,是不是?还是那样好骗。”
“不,你听我……”墓幺幺刚想打断。
可关书书摆了摆手,扶着石桌坐了下来。“你听我说吧。这些年我在这老宅里呆着,听说你和弗羽大爵爷两情相悦,这大隆里能降服你的,能配得上你墓幺幺的,仿佛也只有那位了。我想,这叫金玉良缘。”
“……”
“后来听说你夜昙海战功赫赫,十三公主和息烽将军都让你压过一头。那我就想啊,不愧是你,是你这为非作歹目中无人的样。”
“再然后就是你重伤濒死,我那天夜里求了珠蚕好久,想让珠蚕带我出去见你一面。她就看着我叹气,说,公子你去了能做什么呢?”
“她把我问住了你知道吧。”关书书笑了笑。“我回到你的房间,坐了会,想了想,我能做什么呢?诗书百经成千上万,没有一笔一墨能救死扶伤。夫子圣人教我大德大道,并没有教会我该怎么办。就像即墨家灭门时,我那会就什么用都没有,只能求霸相爷可怜我。我没有办法,我去那见你,给你念诗诵经吗?”
“后来,圣帝将你指婚给狐狂澜。我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我造的孽。青藤试那会,即墨家迫于狐素如的背景,让我故意认输给你。我那会要是不认输,你也不会跟狐素如打起来,你也不会差点杀了她,更不会后面结下如此深的仇怨。思来想去,我从遇见你开始,并未帮过你什么,反而一直在拖累你。”
“到后来——到后来。”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放在桌子上的手就算攥成了拳也在颤抖,“我终于见到了你,在敝焱台。如果可能,我倒希望永远不见你,也比在那场景下见到你好。我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霸相爷,阻止不了圣帝,更救不了你。”
“小书本。”墓幺幺终于忍不住了,开口想说些什么。
可是关书书睁开眼睛,清瞳下闪闪的水渍像是飘摇在风里的烛光。“所以王师傅来找我时,我答应了他。”
你做到了,墓幺幺。
无论之前谁曾在我心里留过清风明月、之后又会有谁许我阑珊白雪,或许还有谁打马摘花让你恋恋不忘。
可自此以后,永远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位置,是属于你的。
他看着墓幺幺,嘴唇颤地厉害,可还是很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墓幺幺,我已经再也不会等你了。”
【“满腹经纶,读不懂大隆满目疮痍。陵霜傲雪,看不见丘壤之下怨冤尽垒。关书书,如果你还想当以前那个关书书,你便只能始终——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便永远也等不来要等的那个人。”】王师傅那时的话,此时历历在目。
墓幺幺久久地看着关书书,她轻轻说道,“你恨我吗。”
关书书没有回答,没有否定。
她伸出手抚上关书书的手,攥住了它。
关书书看着她,笑容很惨淡。“墓幺幺,你太过分了。”
她歪了下头。“董安安铸私钱那个案子,本来是疏红苑总部的案子,我是知道的。”
他愣了一下。
“董安安就在九百井陌里,哪里也没去。我想了想,估摸着就这几个结局,一呢,我派人去抓董安安,里面肯定有埋伏,估计我派出去的人肯定得死上几个。董安安大概率也得死在这场抓捕里。”
“铸私币这么大个事,董安安一个小老板从哪来的币版?户部和内务府肯定得掉一批人头。这些也算了,主要是吧,朝深里查也知道朝司爷这些年给宫里搞那些祭祀肯定也掺了私币,真假混一起,左手倒右手,谁也不去敢查圣帝祭自己祖宗的钱财明目里头多少真钱多少假钱对不对?可是问题是,他们都做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被人发现,朝司爷那边疏红苑查了个底清,什么都没查到。现在朝司爷和铸私钱这个案子的唯一联系,就是董安安是他外甥。”
“你说你户部和内务府贪钱,伙同奸商搞什么假币坑坑老百姓也就算了,问题是——你一个朝司爷,让人圣帝祭祖用的钱都搞假的,坑圣帝就不说了,你这连圣帝的祖宗们都一伙坑了。那圣帝这不气吐血?”
“可你看,这事非得就这时候疏红苑查到了。就这么巧了不是?”
“且不说朝司爷本身就是数三椽正品的大官,再者怎么说,高家能让一个象兽国的人来和他们平分整个大隆帝国宗祭庙礼这么个香饽饽,那就是傻子也知道这位朝司爷和高家的关系匪浅。如今的高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高家了,后面站着的那可是楚相呢。铸私币动得是大隆的命脉,从来都是诛九族灭宗门的大罪。你想想他一个象兽国的外人,敢这么干,这里面的利益纠葛傻子也知道得多深。”
“就这么一个董安安,后头哪里只是拴着一个朝司爷的舅舅,那栓得是户部、内务府、高家、楚相这一大票人。”
“墓幺幺,就算是你,也太口无遮拦了些!”关书书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她。
墓幺幺笑了笑,“成,那说回这位朝司爷。现在不用想,圣帝把这案子批给了疏红苑,摆明了就是要他死,还得死得明明白白,昭告天下,杀一儆百。”
她顿了一下,“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朝司爷就这么简单说杀就杀了吗?要是那么简单,圣帝也不会受了这么大气还能憋着扔给疏红苑里去。”
关书书没有吭声。
“说回我要是去抓董安安的事,不用想,我肯定抓不着他。要么抓个空气,要么抓个尸体。这么大一个案子,他还敢明目张胆地就呆在九百井陌里,就摆明了不怕被抓。那么——我抓不到,说我废物
,抓个尸体,朝司爷定得在朝上参我一本。圣帝本来就想让他死,结果他非但不死,还光明正大地参我这个办案的,那圣帝的脾气,搞不死朝司爷,不就得气地当场弄死我泄恨?”
“那还有个法子,董安安这个线我不要了,我直接去强办了朝司爷。可问题我办了他之后,内务府、户部、高家、楚相……甚至金阳门象兽国,就看着我办?那圣帝怎么办呢,圣帝只能把我交出去。”
“还是说,我肯定相信圣帝,觉得他可太珍爱我这个义女了,哪怕管着自己钱袋子的户部跟他要人,他都不舍得杀?还是说他觉得楚九不足为惧,宁愿得罪楚九也要保住我?或者说——那象兽国镇国宗门金阳门就是个软柿子,绝对不来借此大做文章找他圣帝的麻烦?”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从墓幺幺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街坊的闲言碎语那样无所谓,“哎,我们陛下啊,总是喜欢干这些一石数鸟的事儿。总就喜欢不用自己的刀杀人,还总喜欢演被逼的无奈的那位。”
“那也不是我不去抓圣帝就能由着我不去的。圣帝想弄死朝司爷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我弄不死他,就得我死。说白了,这个案子不是给我下马威,这是想要我的命呢。可是这个问题就在于……”墓幺幺叹了口气,望着关书书。
“小书本,我真的没想到,这案子是你提给乐以谦,让乐以谦参给了圣帝指给我的。”
关书书的脸瞬间就褪去了血色。
她笑了下,像是早就料到他这种反应那般平静。“我更没想到,朝司爷和董安安之间的账目,是你给销毁了。”
他的嘴唇翕动了很久,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墓幺幺把自己的手从关书书手上收了回去,她看着关书书。“说起来,我其实并不在意你为什么会给我来这么一刀。”她停顿了一下,仔细端详着关书书,“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那个告诉我,‘他就是即墨’的松兰君子,怎就变成了他曾最鄙夷的模样。”
“——小书本,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她在笑,可是眼神里并没有一点笑意。“恨我恨到用你自己曾经最鄙视的阴谋诡计来算计我?恨我恨到你这种正人君子也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背后捅我最深的一刀?”
关书书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他咬着嘴唇,久久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那样轻松笑了。“墓幺幺你太未免看得起自己了。”
“小书本。”墓幺幺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眼神已经强迫他不许回避,与自己对视。“你想清楚,你要当着我的面,对我撒谎吗?”
“……”
他怔住了,张了张嘴,最初想说的话似被他狠狠咽了下去,变成了一个极其嘲讽的冷笑。“墓幺幺,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些?你又有什么资格不齿我手
段下作?霸相爷是怎么死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这次换墓幺幺愣了。
“你是不是当我不知道,圣帝不杀你,是因为疏红苑的内奸从来都是你!”
“……”她张了下嘴,还是没说话。
“是,他们都说王师傅是内奸,可是如果你不是内奸,圣帝为什么会留你一命?你一把火烧了霸相府,杀光了宗族满门,你疏红苑的故友旧知被你一个一个送去了鬼门关!”
关书书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泣血了,他太阳穴的青筋都已经跳出来了。他死死地盯着墓幺幺,像是想要用眼神将她撕开粉碎,看清楚她内里所有的肮脏。“但是我仍不相信,我仍对你抱有最后一丝幻想。”
“那天在敝焱台上,当你捏碎了殊俗符,九道阳焱攥在你手中时——我甚至在某一瞬间以为你要将那九箭射向圣帝。”
“在那一瞬,在那一瞬。”关书书此时已经不是眼圈红了,他的眼睛都充满了红色的血丝。“我想豁出所有去拦下你,去告诉你不要做傻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小书本。”墓幺幺终于开了口,她试图去拉住关书书让他不要再说了。
可关书书一把甩开了她的手,盯着她,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墓幺幺,你根本不知道,那一刻,我已经准备和你一起死在敝焱台,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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