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墓幺幺的视线,正好能看见,王师傅糙瓷杯里,一根黄黑茶梗浮了上来,一看就是分茶时没好好挑梗,没将这样的空枯茶梗滤出来。
她莫名的记起,有次看到汪若戟正在分茶,照理说这些活一般都是下人来做,但汪若戟喝茶极挑剔的,下人分仔细的茶,他还是得仔仔细细地挑上一遍。
她那时见他取了一个铜把的手耙篱,一点点将那空梗枯梗挑出来,她只是这样看了一会就替他感觉麻烦到腰酸,不由地说道,“就算真的有坏的茶梗也不会被你喝进肚子里,你平日里那么忙,还在这般小事上做无用功浪费时间?”
那时汪若戟好像压根都没回答她。
也或许回答了只是时间太久远了事情又太微不足道,她根本记不住了。
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却忽然会想起这么一件事来。
王师傅那应该让她感到石破天惊,应是至极荒唐可笑的话,一时并未得到任何反馈和回应。
墓幺幺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他手中的那盏茶。
王师傅一时甚至以为自己说的话她根本没听见,只是在神游物外,于是问道:“幺幺?”
她这时才好像大梦初醒一样抬起眼睛来,笑了一下,“我有些口渴了,可以给我倒一杯茶吗?”
他虽然有些迷茫,但还是给她倒了茶,看着她撩袖端茶,动作有些笨拙蹩脚。“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听见了。”墓幺幺吹去上面浮起的一层茶沫,“我爹他是内奸。”
说实话,王师傅有些被她这样的反应给震住了。“你是不信,还是信了?”
她抿了一口茶在口中酝了半天,说道,“看来茶梗还是要挑一下的,不然真的不好喝。”
王师傅被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回得当即一梗,半天说道,“你”
墓幺幺似真的觉得这茶不好喝,喝了一口便把茶放下了,看着王师傅说道,“我爹是内奸么不说其中这过程,只是按照你所说,我爹是内奸,自己把自己告密给了圣帝。那么,就说我们知道的结果。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他一手所建的疏红苑尽数交给了圣帝,身前身后什么都没留下,家破人亡,莫说护着自己人周全,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珑翰院的侍笔们听说已经开始纂了他这毕生去交给史官书一本千古奸佞传记。人生在世,求果种因,总得有所谋图。那我爹他真是内奸,他图什么?就图这么个结果?”
她噙着一点笑意,却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
王师傅默声半晌,久久说道,“别说你不信我,我自己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我何时说我不信你了?”墓幺幺说道,“我信你。”
王师傅有些傻眼,有些摸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所以呢,你继续说,我听着。”她说道。“你不是说我爹是内奸吗,就详细说说他到底怎么当这个内奸好了。毕竟,你们之前一直瞒着我太多事情了。总得让我穿起来,好好连在一起消化消化。”
王师傅看起来很是为难,犹豫了半天也吞吞吐吐的。
“眼下活生生在你面前的是我,不是他。难不成他还能跳出来骂你不成?”墓幺幺劝道,“再者,我爹不准你告诉我他是内奸这事,你都已经说了,还何必顾忌?还是说,你想我像之前那样被你们所有人蒙在鼓里,然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迷茫不已不知该何去何从?王师傅”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很软,有些楚楚。“就连我爹也知道如果我留在大隆会面对什么,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此时此地的我,就像是一只在黑夜中关在笼中手无寸铁的白兔,原地不动只能饿死坐以待毙,打开笼门去闯,还有那么一线生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外面这一片黑夜里,到底潜伏着多少想要将我吃进肚腹的豺狼虎豹,或者稍有不慎,我可能就会掉进猎人的陷阱。其实,你也担心这个不是吗?不然,你不会不管我爹的命令,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在你的心里,无论我爹对你下了怎样的死命令,你潜意识里都认为告诉我,比不告诉我要好上一些。”
王师傅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使劲的搓着手。“可公子他从来都是对的,这些年,他一事一桩,一字一句,从来没错过。”
墓幺幺垂下睫来,“你知道霸相府出事之后,轻瑶再见到我,第一句说的是什么吗?她说”
她停顿了一下,听得出来声音有些隐隐的颤。“她说,霸相府就只剩下我们了。”
她停了好久,似才能恢复如初的情绪。“王师傅,不论我爹到底会不会犯错,眼下你眼前所发生的已是既定的事实。李师父,明伯伯,惠枝嬷嬷,大管家,陆叔,陈鹭他们都死了。莫说是霸相府的人,哪怕霸相府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也都没了。在世人的眼里,这世上已经没有霸相府了,也没有一个叫汪若戟的霸相爷了。你这个从不犯错的公子,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
“可我还在这。”她望向王师傅,“王师傅,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是我爹想让我活着,是霸相府死去的这些人,想让我活着。可如今外面有很多很多人,不想让我活着。你难道,也不想让我活着?”
“当然不是。”王师傅的眼神很凶,下垂眼角的褶皱都深了很多很多。
“那你还要瞒着我吗?”
他看着墓幺幺,端详着她的眉眼,仔细看了好半天,才说道,“我从来说不过公子,现在看起来,我好像连你也说不过了。到底是公子教出来的,嘴上从来没有输过任何人,学得有模有样的。”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粗糙的手背,“行吧,我告诉你。但是,我知道的也只是一部分,很多事情,其实连我们都不知道,你也不要多问,行吗?”
“嗯。”
“从哪说起呢,哎太长了,从头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