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会儿,沈嫣儿忽然感到阿珍的身体越来越重了。“阿珍?”她停下脚步,担心地望着阿珍。
阿珍低着头,用还能动的左手捏紧自己的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沈嫣儿察觉到有什么事,神情无比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珍的笑容渐渐消失,变成了哭泣的模样。她用嘶哑的嗓音低声哭吼道:“小姐,我已经走不动了……”后面几个字是在泣不成声的状态下挤出来的。
沈嫣儿感到喉咙中一阵哽咽,好像突然吞下一团滚烫的硬物,又热又烫,几乎无法呼吸。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惊讶,没有叫也没有嚷,只是浑身神经突然都绷紧了,眼前微微有些晕眩。
阿珍埋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脚边。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模样,沈嫣儿的眼眶也热了起来。她用袖子把快要溢出来的泪珠擦干,吸了一下鼻子,说:“没关系,我背也要把你背过去。”说着抓起阿珍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膝盖微微弯曲,用动作示意阿珍跳到自己背上来。
“小姐,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身体快要失去知觉的阿珍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只用嘶哑的声音发出悲伤的祈求。
“当初是谁说要保护我,不与我分开的?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到终点吗?”沈嫣儿不由分说地把阿珍托到自己背上,扛着阿珍向前走。
虚弱的身子被压得差点贴到地面,膝盖也根本直不起来。几乎一天没有吃东西,自己走路都成问题,怎么可能再被一个人呢?然而沈嫣儿根本不考虑这些,无论阿珍如何哀求,她都没有放开阿珍的手。
“我们好不容易从坑里出来了,而且还找到了寇雪冰留下的记号,马上就能追上潘毓婷了……阿珍,你千万不要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
说到这里,沈嫣儿早已泣不成声。被眼泪迷蒙的双眼中看到的只有闪烁的泪光,嘶哑的喉咙痛得好像快要断掉了。然而她不敢停止讲话,害怕只要一停下来,脑海就会被不断涌上的可怕结果所占据。也许阿珍会死——她不敢再想下去。
小时候,当她失去母亲的时候,是阿珍的出现令她冰冷的生活重新充满了阳光。她们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一起成长,影影不离,朝夕相伴。仿佛一个人就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她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沈嫣儿曾经幻想过阿珍未来离开时的情景。在她的想象中,那天阿珍应该是凤冠霞帔,坐着新娘的红轿子被抬出沈家的。有朝一日,就算她们两人都嫁为人妇,而她们的孩子也仍然会一起长大,两家人永远在一起。这才是沈嫣儿描绘的未来。
但是,那幻想中的美好光景,此刻就像镜花水月般一点点破碎在沈嫣儿盈满泪水的眼前。沈嫣儿扶着墙壁,不算是背,而是拖着重如铁石的阿珍,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前进。
“小姐,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我,而且连你自己的力气也会耗尽……我们已经没有食物了,你一定要好好保存体力……前方不知道还有多少行尸……”
阿珍的泪水把沈嫣儿肩膀的衣服都浸湿了。沈嫣儿用手背擦去眼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下来后,忽然问道:“阿珍,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拉钩时的承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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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凝视着远方昏黑的隧道,沈嫣儿的目光仿佛穿透这无尽的黑暗,看到了万人冢外,京城沈家酒楼曾经的样子。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坐满客人的大堂,忙碌穿梭的店小二,还有热气腾腾的厨房。耳边隐约传来大家的谈笑声,点菜声……
而混在这所有杂乱声响之中的,还有女孩黄莺般婉转动人的歌声。唱的是京城的殷实和富足,百姓的安居和乐业,风光的美好和绮丽。从她的歌声中,仿佛可以看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和春光下如梦的繁华。
这一刻,小小的沈嫣儿正趴在酒楼二楼的栏杆上好奇地向下张望着。唱歌的女孩与她差不多年纪,但是身材却更瘦小。苍白的脸颊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灵巧动人。
女孩身后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正用枯朽的手指拨动着一把破旧琵琶的琴弦。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仿佛一截枯树桩,但唯独手指却格外灵活,拨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无比美妙。沈嫣儿被这祖孙俩的表演吸引了,听了很久很久。
那个卖艺的女孩就是阿珍。这是她俩第一次见面。
那时阿珍与爷爷一起来到沈家酒楼卖艺,待酒楼打样后,他们把卖艺的赏钱三成都交给了沈家,并留在沈家暂住一晚。结果就是这一晚,阿珍的爷爷躺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本应在翌日清晨悄然离去的孙祖俩,就这样一死一活地留了下来。
直到今日,沈嫣儿依然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那天的细节。那天她起床后听见下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向某个房间张望。她本想过去看个究竟,但却被一个厨娘拉住了。厨娘严肃地说:“小孩子不许看。”态度十分坚决。
于是沈嫣儿只能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从敞开的房门中,她看见阿珍静静地坐在床前的背影。虽然阿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但是那背影中的孤独却令沈嫣儿在恍惚间看到了自己。
阿珍面前的床上,薄薄的被子下微微鼓起……
这样的画面与沈嫣儿见母亲最后一面时一模一样。就在半个月前,沈嫣儿也像阿珍一样,这样静静地凝视着被盖在被子下的人影。如此的平静,如此的淡然,而又如此痛苦……
阿珍的爷爷去世时十分安详,大约是在睡梦中离去的。
沈万才,也就是沈嫣儿的父亲可怜阿珍无依无靠,没有去处,便把她留了下来。从此阿珍就成了沈嫣儿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