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娴好不容易理清了昨夜之事,又闻得老太太要将此事交与她来处理,心下因自思道,“听老太太先时的口气怕是极不喜欢这胭脂丫头,自己心里也是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然既是厌恶如此,老太太为何却自己不处理,却单推给她,若是一个处置不当惹得夫君厌恶,岂不得不偿失?这事须得小心应对才是。”
因这样想着,语气里便不觉带上些十二分地小心,说道,“听老太太刚才形容,那丫头乃是从小就跟着夫君,平日又处处表现温柔谦恭的一面,只将那攀荣慕富的心思小心藏在暗处,行事谨慎又心机深沉,凭这些便足可蒙蔽多数之人的眼睛,若我没猜错她必是被选为了夫君的通房丫头,且日日在夫君眼前伺候着,若真如此,我倒不好直接将她处置了?”
“竟是我老糊涂了,一时没想到这一层,只想着将她交与媳妇发落出气,却将鸣儿忘了个干干净净,真是该死了,若是叫鸣儿知道了,还不知将来要怎么闹呢?”史太君作恍然大悟状,立即向下吩咐道,“还不快将那丫头押回老大那里,且传我的口信,就说那是他的丫头,凭他怎么处置了,只别忘了上面还有我这个老太婆看着呢?”
立时便有人出来领命下去,张娴赶忙接话道,“我正好也想亲自会会这位胭脂姑娘,也能顺路去见见夫君大人,等到了请安的时辰,我俩再一起过来岂不更好,婆婆以为如何?”
“正是这个理,你就快去吧,没得耽误了你们小两口初见。”史太君与其余众人打趣一回,就赶紧派人引着儿媳妇过去,等张娴远远地出了二门,史太君才略带感慨道,“真不愧是从宫门里面历练出来的,瞧这话回的端的是滴水不漏,但愿他们小夫妻今后能和和睦睦,要不然我那大儿子可要有的苦头吃了,但看以后如何吧!”
一番话惹得陪侍的众人纷纷开解劝导,皆说,“新媳妇厉害了岂不是好事?若是稍弱一点,如何能弹压住底下众人,二太太、三太太又都是那样的厉害,新奶奶这样正好呢!”史太君听了也只得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却说昨夜丢进颜面的大公子史鸣,一朝醒来想起前事便恨得要将胭脂千刀万剐以解其气,因是羞于见人,便严令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一概不许进到内室,只躲在床上自个生闷气,忽闻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胭脂被几个粗使婆子押送到了他这里,史鸣有心不予理会,只假作耳聋不闻,未等一刻,又有小厮来报,说是新奶奶并几个嬷嬷正向这边过来,只问到时如何接待才好?
史鸣皱眉一叹,只得将那小厮叫进屋里来,问道,“奶奶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在新房里好好呆着,等我亲自过去请她,再一起去给长辈们请安?”
“听前来传信的嬷嬷讲,老太君一大早就将奶奶请了去,在那待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奶奶才从里面出来后也没回去,却随着引路的嬷嬷们朝咱们这里走来。”那小厮先老实地回了话,期间觑着大爷面有担忧之色,便向前走进几句,压低了嗓音禀道,“我听底下的兄弟们说,老太太原本立时就要惩治了胭脂姑娘,是新奶奶说了几句好话,胭脂姑娘这才被人送到了咱们这里。”
“到是个贤惠人。”史鸣不置可否道,“你去先将胭脂带进来,过得一刻再将奶奶请进来不迟?”
那小厮答应着出去,先找人将胭脂领了进去,又亲自迎出去将奶奶引到外室,口说少爷刚起尚在盥漱,劳烦奶奶稍等片刻,一时讨好献媚不绝。
历经一夜来回折磨,胭脂此刻早失了平日的容采,本就没多少姿色的脸上更是肿的如同猪头一般,颤颤巍巍地趴伏于地上,粗布皂衣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史鸣何时见过她这般可怜狼狈过,脸上虽还恼着心中却不觉软了下来,毕竟是从小就跟着自己,她与他又怎会没半点的主仆之情?
这样想着便也没了心情斥责,刚想叫人带她下去好好梳洗一番,却又无意觑见她手里紧攥的东西,仔细一瞧竟是昨日铺在他床上的那袭床单,这一幕可是瞬间就刺痛了他脑中的敏感神经,心里刚存的那一点子往日旧情很快消散无踪,眼里只剩下厌恶与耻辱。
一向自诩为蕙质兰心的胭脂此次却并未与她家的少爷心意相通,还只一味展现她现今的凄惨之状,指望少爷见了能心生怜惜,她再为自己辩解几句,许就能求得少爷宽恕了她昨日的言行失当,不等她谋划完却只听她的少爷冷冷地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这里却是再不敢留你了,待会夫人就过来,我打算将你直接交予她处置,是打是杀端看你的造化与她的心情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般直轰得胭脂神魂尽失,只觉一股绝望油然而生,嘴里便似没了顾忌般胡言道,“我一向了解少爷的脾气秉性,是从来不肯沾染一点恶名的,就是惩治个奴才也得交给别人处理才妥,以前我还只觉这是少爷纯善心性所至,如今轮到了我自己,我却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竟让人心寒至此。”
说完还不禁一笑自嘲道,“只是万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在最后发挥一点子余热,让少爷以此给奶奶作情,奴婢还真是受宠若惊!只是少爷就如此将我交给奶奶,就不怕我当面将你从前的那些秘事抖落出来,拼得个鱼死网破,毁了你们的夫妻情份。”
史鸣却不理会她的这番疯话,只一脸平静的言道,“你向来是个聪明之人,劝你千万别干傻事,这世上哪个男人没有几件风流韵事,又有自古夫妻本一体,最后也不过是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怜昨宵我还笑讽别人痴,却不想转眼也一样落到了泥地里,别人尚还有父母兄弟依靠,而我却只能任人踏践?”听着耳边的那些绝情之语,胭脂又如何能不彻底死心,自伤之余却只求尽快脱身,便跪伏在地上哀泣道,“公子素来英明聪慧,若说公子瞧不出这事内里的蹊跷,奴婢是万万不信的,如今我也不奢求能查得真相还我清白,只求公子看在往日我尽心服侍的情分上,求求夫人放我一条生路?”
“既是你想要一条活路,为何却要夫君求我?我如今就在这里,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自己对我诉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这话刚落,便见从大门廊外处缓缓走来一位美艳绝伦的少妇,被无数丫鬟仆妇簇拥着进得门来,不是昨日刚进门的新奶奶又是谁?
只见她身材婀娜,美目顾盼,行走带风却气质温柔,对着跪在地上的胭脂仿若未见,却只径直走到相公史鸣近前,屈身蹲礼言道,“请夫君早安!又请夫君恕妾身刚才言语莽撞之罪?”言语里藏着尊重爱慕,礼节上也净是温柔小意,在众人前算给足了史大公子男人的颜面。
“夫人有何罪可请,不过是个犯事的丫头罢了,你搭理她就是她的福分,岂有她嫌弃的理?”史鸣初见张娴,只觉她比预想中的艳丽,比预想中的精明,也比预想中的更合他的心意。岂不知那些得他欣赏的从来就不是纯洁高雅的花百合,唯有妖艳野性的红玫瑰才是他真正的心之所系?就是先前对胭脂的宠爱,何尝不是看中了她的那份心机?
听相公那里并不怪罪,张娴侧目瞄了一眼底下那人,欲要开口又瞧四周闲人太多,只得先挥退了左右那些随她进来的丫鬟仆妇,又亲自请了夫君上座,这才只身走至胭脂跟前,居高临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然后口里眼里就只道无趣,便转身风情万种地回到丈夫身边,听她言道,“我初时还道这胭脂是怎样一绝色的丫头,竟能惹得夫君如此怜爱,以致纵得她胆大到爬到主子头上?这才巴巴过来一瞧,总是见面不如闻名,真是好生让人失望!依我瞧着,这丫头既无颜色,又是这等人品,不如早早打发了了事!”
“全凭夫人秉公处理就是了,她只有感激的道理。”随口讲完,史鸣便瞧向妻子转移话题道,“夫人怎么这会子直接过来了,咱们新婚头日,怎么也要我亲自过去请你才对,过后咱俩再一块过去主院那边向长辈们请安方最好?”
“先时我就说了,我此番前来是特地来给夫君赔罪的?好容易鼓足勇气,却不想被夫君俩句又给岔了过去。”说道这里,张娴又斟酌片刻才继续道,“昨日送来的合卺酒确实被我添了些作料,原想着是要捉弄你的那些贴身丫鬟们,再不想后来能引出那等的事故?幸而夫君未出大事,不然妾身就真是罪该万死了。”
一边说着这话,张娴又一边小心查看夫君的脸色,见他情绪未有起伏大变,方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她素来心思敏锐,如何察觉不出丈夫初见自己时的欣喜满意,想到刚才在门外不巧听到的那几句对话,心思千回百转间就下定了主意,这世上若想真正赢得别人的真心以待,有什么比拿真心去换真心更为快捷的方法?不如趁着这初见的好印象,索性摊牌的好。
如今见夫君不置一词,张娴便又继续言说道,“夫君容禀,今日我确实诚心前来请罪,我只恨竟未料到昨夜也许会波及相公,当真是难辞其咎,故此才特来请罪!”
听妻子竟当面承认了是其在暗中作怪,虽是先前早有猜测,史鸣仍是止不住一脸意外,却下意识想也未想就要为自家妻子开脱,刚欲张口,蓦地就听耳边响起一阵凄厉之声,“胭脂与奶奶素无仇怨,之前彼此甚至根本就互不相识,奶奶为何却要如此处心积虑的置胭脂于死地?”
史鸣忍着这声哀嚎,皱眉朝外面喊道,“金愈,你去将那些侯在外面的丫头婆子们全都撤出庭外,令人好生看着,一概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等外面没了动静,张娴却仍是对着夫君讲话,并不搭理胭脂的哭嚎,只听她言道,“论理说,我一新嫁进来的媳妇,知道什么胭脂、腮红的,我又一向是眼高于顶的,更是从未将那些低贱的下仆放进心里过,她们与我就不过是蚂蚁与人一般卑微,我犯得着费尽心机对付一只蚂蚁吗?”
“既是如此,奶奶刚才又为何要那般说?”胭脂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无论如何抓住不放道,“现在要反悔岂不已是晚了?还是说像奶奶这般高贵之人,说出的话就像放出的屁一概可以失口不认?”
“真真是一个牙尖嘴里的丫头,怪不得以王家妹妹之聪慧也没在你她手里讨了好去?只瞧这股机灵劲,果非常人耳。”张娴长叹道,“只可惜这聪明劲却用错了地方,竟妄想干涉主子们的事务,夫君你说该死不该死?”
“夫人竟还认得王家表妹吗?”史鸣漫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夫人十几年都呆在皇宫大院里,如何能认得她?”
“不过是拐着弯的亲戚,关系也算不得有多近,我倒是有一位名叫贾琏的侄儿,瞧着与王家小姐很是亲近,他有一个定了娃娃亲的小媳妇,乃是王家二小姐嫡亲的侄女。”张娴细细解说道,又脸红着偷觑了史鸣一眼,继续道,“昨儿个,那王家妹妹领着我那侄儿进了新房,没说恭贺之词,却给我讲了一个有关青梅竹马的凄美故事,我听着又怜又叹,既怜那小姐的用情至深,又叹他们的有缘无分。”
听到这,史鸣却是真心有些哭笑不得,没曾想表妹临走还要坑自己一把,“怪不得你要对付胭脂了,表妹向来就对她成见颇深,平日相见都少不了一堆的冷嘲热讽。”
“谁曾想我那侄儿听了这个故事,很是义愤非常,他素来又最是促狭捣蛋的,竟信以为真,不知从那捣鼓出一包名为‘试真心’的粉末,据说吃了它便能让人主动讲出埋藏在心底最深的欲望,我料想不过是个丫头,听着又这样有趣便忍不住一试,便是过后出了什么事我再赔个更好的丫头给夫君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谁曾想竟试出一段风流韵事来,这却是我始料未及了。”
“怪不得昨夜你指名要让丫头们代喝,原来是这个缘故,谁能想到起源竟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听了一则不知真假的故事?”史鸣边苦笑边感慨,“你那贾琏侄儿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未曾亲见过,却是咱们家姑母的嫡长孙儿,我与他父亲从小也是认识的,却只因我自幼身体的缘故并不如何相熟,听说夫人与我那赦大哥的夫人乃是同族姐妹,你们以后当时常往来走动以全亲戚情分才是。”
这之后过了有半月,荣国府东院大夫人张氏待客的暖房,贾琏捧着小脸趴在炕上几桌上,瞪大一双桃花眼瞧着史姨妈(张娴)说道,“姨妈好厉害,我亲眼见那丫头欺负的王家姑姑偷偷躲起来哭,姨妈却只花了一个晚上就让坏人彻底领了饭盒,真真是好手段。”
“何谓领盒饭?那丫头现在早被我赶出府了,早就不在侯府里领饭吃了,更何况是那些装在五彩精雕大捧盒子里的金樽玉食?更是想也别想。”史姨妈又转身好奇问向姐姐,“这话可有什么出处典故?妹妹也给我讲讲好让我乐一乐。”
“他能说什么正经话,不过是偶尔听了几句粗鄙之语,他一时觉得有趣便记在了心里,这会子拿出来充见识罢了。”张氏闲聊道,“前日我这东院雇了几个木匠,命他们炮制各色器具,平日并不管吃喝杂事,只许了他们丰厚的赏银,只末了工程完结后才让管事好好治了几桌酒席犒赏,领盒饭许就是从这里衍化而来的。”
“就这样古灵精怪的才好,瞧着一股机灵劲,才能讨亲戚太太们喜欢,过年过节好给哥哥封赏个大大的红包,一日发几次财也不是难事。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咱们哥儿生来就是有福之人,便是姐姐我不也是沾了他的光这才有了今日。”史姨妈拣着好话笑言。
“他如今哪还用专门讨好别家的太太,又不等着将来娶人家的女儿,他却只要抱紧未来岳母大人的粗腿,以后岂不万事顺遂了?”张氏吃味冷笑道。
史姨妈闻着了这话里有酸味,只笑道,“听说妹妹未来的亲家最近常到府上叨扰,这可有其事?”
“什么叫常常叨扰?”张氏激动了,忍不住大声道,“自从那日我去侯府观了你的成亲之礼回来,距今统共也就半月的功夫,那李家的姐姐却登了有十来回门,我日日强打着精神出去应酬也就罢了,只可怜我这辛苦生下的儿子,不体谅我不说,反而日日在丈母娘面前讨好献媚,就差成了别人家的!”
贾琏撅嘴刚要反驳,史姨妈却先一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劝慰道,“我的儿,你妈那是逗你的,你怎么就当真了,这嘴撅的都能挂酒壶了。”
回头又向张氏嗔怪道,“作什么吓唬小孩子,咱们琏儿生的这般伶俐可爱,莫说他亲家母了,就连我有时都忍不住要将哥儿偷抱回家去。再说你从前从来只将那王大夫人唤作李氏的,这会都改成李家姐姐了,可见你心里也是乐意的?”
贾琏偷空对着自家母亲翻了个白眼,正好就被张氏抓住,未等张氏继续发作,就听门外有人来回,说是王家大太太带着千金来访,现已过了内仪门。
张氏回了一声又说,言笑晏晏又道,“听听,这又来报到了,昨日她还从我这里多赢了好几吊子钱,今儿个我非得翻过本来不可。”
“可真是出息了,平日里管家手里的银子哪次不是几千几万的过,这会子为了几吊子的钱就要挣那闲气,可见是大大长进了。”史姨妈调笑道。
未等张氏回话,就听外面远远有人答话道,“这里面坐得是哪家来的府上客?竟能将我素日刁钻古怪的张姐姐压制住?听听刚刚那话,可真真解气,我得快快进去见上一见,再好好谢一谢她。”
张氏姐妹闻声皆赶紧起身向外面迎去,只见几个老嬷嬷引着一对母女向这边走来,那女子自然就是刚刚说话的李氏,女娃自然就是熙凤小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