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有老太太一道说话,倒也不闷。大阿哥与二阿哥在胤礽御驾上。马车宽敞,其中矮几暖榻一应俱全,今春进宫的明前龙井冲出四溢清香。弘晟执书静观,心绪沉静,不为外界所扰,弘昙则活泼些,听到外头有百姓山呼万岁,不由便心痒痒,几番欲掀开窗帘去瞧,只是见阿玛闭目养神,便不敢打扰,这么过了一刻,他也静下来,和哥哥倚在一边看起书来。
车驾渐渐驶出城门,仪驾一出城,便加快了速度。胤礽睁开眼,见弘昙手中的书,竟是英文的封壳儿,不由奇怪道:“你近日在洋文上上心了?”
弘晟与弘昙听阿玛问话,皆放下书,弘昙垂首回道:“是从白大人那得的,儿子见十分有趣,便请教白大人自己看起来了。”
他小心的说,面上有些忐忑,虽说有白大人一流洋人在朝廷供职,阿玛也与西洋玩意儿极感兴趣,只是,在世人眼中,到底是些不入流的,把玩一二倒也罢了,若是认真钻研,少不得扣个不务正业。
弘昙心虚,却又觉得自个儿无错,世间万物,既能存在,便自有它的道理,区区西洋虽不如泱泱中华,正统之邦,却也有它的好处,白大人等每每说起故国也是满脸骄傲的,能叫百姓骄傲的民族便是一个可兴旺、可发达的民族。
胤礽指尖规律地在矮几上轻点,仿似漫不经心道:“你且说说道理。”
弘昙见阿玛如此,便不知龙颜是喜是怒,不禁更为惶惶,不过也不退缩,有些结结巴巴的将自己所想一五一十的说起来。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话语稚嫩,然而有想法就好,胤礽心中赞赏,教孩子,怕就怕他自己没个准则,没个观点,只让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推一下,行一步。弘昙犹自惴惴,弘晟在胤礽跟前的时间多些,已瞧出皇父并非不悦,便也放心下来,偷偷给弘昙丢了个眼色,示意他镇定。
弘昙收到哥哥眼色,嘴角便有些微上扬,垂首等领皇父圣训。不意,皇父只略略颔首,道了声:“哦。”便再无话。弘昙再度忐忑,下意识便将目光看向弘晟,弘晟亦不明白其中深意。不如弘昙天真自在,虽也进一样的书房,听一样的功课,但世人加诸于二人的期望是不同的,他们心境与敏锐也不同。
弘晟更成熟,也更明白何谓君何谓父,父一旦成了君父,便也成了天威难测的皇帝,他尝见叔伯在先帝跟前战战兢兢,每一句话都在心里过上三遍才敢说出口的样子,皇阿玛仿佛更慈和,但到底也是和皇玛法一样的皇帝。
弘晟眼中先闪过一丝疑惑与惶恐,随即便示意弘昙稍安勿躁,先只管安心看书。弘昙向来都信服哥哥,便依他重新捧起书来看,只是呼吸放缓了许多,也心不在焉起来。
他们小哥儿俩的脸色变化自然都在胤礽眼中,他不禁心中隐忧,他儿子,好像给老爷子教歪了。
一到圆明园,照样是胤礽带孩子,溪则主持宫务,要打发人去各宫各室问话,将各处都安置妥当才行。
胤礽见她忙着,此时人多事杂,就让乳母将小公主也抱到勤政殿来。小团子软乎乎的坐在胤礽身旁,父女俩很熟悉,小团子亲近的挨着胤礽,没半点不适应;另一边立着她的两个哥哥,三人六目相接,小团子毫不扭捏,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冲她哥哥们笑。弘晟与弘昙仍在想皇父那一句“哦”是喜是怒,是赞同是反对,乍一对上小妹妹的热情,两个小男生不由无措。
宫里年幼的女孩倒不是没有,那是他们的姑姑,隔着辈分儿,且他们素日沉心功课,文武皆修,满汉共习,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没有特意陪妹妹玩耍的时候,见的也少,大多是在往坤宁宫请安时若碰巧妹妹醒着或就见上了,派人送去的玩物吃食倒是不少,心中对这唯一的妹妹不免就上心。
眼下这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正对他们笑呢。弘昙先反应过来,看了看皇父脸色,飞快的冲小团子抖了两下眉毛,小团子愣了愣,而后咯咯的笑出声。弘晟便也笑了起来。
气氛和谐,胤礽就将公主抱在膝上,逗她道:“叫阿玛,叫阿~玛~~”
小公主依旧咯咯的笑,只是目光转到胤礽身上,笑颜天真幼稚,无忧无虑。胤礽欢喜,低头亲了亲她的软软的小脸,大约是胤礽温热的呼吸打到她面上痒痒的,她笑得更是欢乐,还一个劲儿往胤礽怀里钻,胤礽也爱与她闹。
两人闹了一会儿,胤礽就把女儿交给两个儿子道:“你们看好妹妹。”
弘晟弘昙垂手恭敬应是。胤礽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负手往侧殿去。
四周多得是伺候的奴才,自然不需两位金尊玉贵的阿哥亲自照看孩子,弘晟弘昙面对粉雕玉琢五官精致而相像的小妹妹,开始还只是绕着,矜持的互相干瞪眼,直到小公主伸出小手一把揪住弘晟的衣角,张手要他抱,三个人便顿时放开来,竟能有模有样地玩起来。
溪则居于距勤政殿不远处的澄心堂,澄心堂背水面林,后面是沁凉的湖水,前方夏风吹过竹林,沙沙竹叶婆娑,带来阵阵凉爽,是圆明园内上佳的避暑之处。
此时堂内陆续进出着领差或交差的内宦,一个个虽脚步急促却并不匆忙,面上亦不见慌急之色,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溪则端坐正中,有条不紊的分派事务。
人见了,不免赞一句皇后肃雍德茂,辅佐宫闱有方有徳。
待一应事务皆分派罢了,溪则端起茶盏,饮一口茶水润喉,问身旁人道:“阿哥与公主都在勤政殿?”
花隐出宫嫁人,溪则身旁的是新近提拔的金钥,康熙三十六年内务府小选的宫女,是镶黄旗包衣奴才,为人踏实务真,不乏伶俐,甚合溪则眼缘儿。
这会儿正绞了手巾来给娘娘拭汗,听话儿,便一面奉上湿凉舒适的手巾,一面回道:“在呢,娘娘放心。”
冰凉的触觉贴上面颊,溪则轻轻摁了摁,感受这份舒爽,而后道:“过一个时辰,往老祖宗那走一趟,这一日的事便差不多了。”
金钥笑道:“正是,这儿比宫里爽快多了,娘娘与公主今晚都好睡一个舒舒服服的甜觉。”
溪则笑,又想起前两日温宪公主偷偷来求恩典,把通太嫔也一起带上,这回后宫来的除了太皇太后与几位公主,便是太妃。溪则给温宪这个人情,也把通太嫔纳入随驾名册,只是通太嫔素来便不受宠,于衣食吃用上怕不多精致,便吩咐金钥道:“过会儿你便去通太嫔所在的清夏斋瞧瞧,若有缺省的便着内务府的立时送去,日后亦是如此。”
金钥应了嗻,又道:“温宪公主与纯悫公主果真是姐妹情深,连同纯悫公主的额娘都不忘照拂。”
这两人从她第一次见到便是一块儿的,随着年纪增长依旧黏在一起形影不离,深宫之中,这样的真挚清意真是难得。溪则回想那日纳兰府上第一次见她们,笑道:“这般极好。”寂静深宫,宫阙华殿,什么都是假的,有这么一个人不离不弃的伴在身旁,总好过一个人,想想其他公主格格,见到时多是依靠她们额娘身边,一言一行都有嬷嬷们教导,如温宪那般肆意单纯的少,如纯悫那样真诚温柔的亦少。
人总喜欢鲜活的事物,溪则欣赏她们能在宫廷这大染缸里保持本真,心中便不由自主的期望她们能有个平安喜乐的一生。
到晚上和胤礽说起,胤礽也为难,要说嫁公主,当真不容易,尤其是胤礽还不准备将她二人远嫁,只想于近处寻个体贴细致的好男儿。
“你记得她们俩原本应该嫁谁的么?”胤礽问。
溪则想了想,神色就有些不大愉悦道:“记是记得,那时翻书,温宪是老四的嫡亲妹妹,书上有记载,而纯悫……她能出名,却是因为额驸……”
“哟,”胤礽笑道,“这么说来,纯悫额驸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是策凌。”
“不行,他是有几分才能,在喀尔喀草原上也有威望,可是,”胤礽敛笑,“他太老了,都三十了。那温宪呢?”
溪则叹了口气道:“舜安颜。那会儿给咱们搅和了。”
胤礽听了,有些不安道:“该不会搅和错了吧,虽然我瞧不上佟家,可万一舜安颜疼媳妇儿呢?”
溪则安慰道:“没搅和错,那舜安颜不是什么好人。”再多的,关于温宪下嫁佟家没两年就没了的事,溪则是绝口不说的,不吉利,毕竟现在历史已经偏离轨道走弯了,他们也能做主了。
胤礽叹息道:“那这两个人是不行了。”得再好好琢磨。
“得快,温宪已有二十,不好再留了。”溪则说起来也有些不舍,“我初次见她们,她们才多大,跟着你跑出宫去玩,调皮的很,温宪尤其骄横,差点就给她欺负去了。”她说着就笑了起来,胤礽也笑:“莫说温宪骄横,你也特凶,我不过在树后笑了一声,你就冲我喝斥了。”
“是你无礼偷窥,怎还恶人先告状。”溪则嗔他一眼。
回想起来,那时他们多年轻,现在孩子都有三个了,儿女双全,这一生的福分已满了。
说完了两个妹妹,就要说儿子了,胤礽不无担忧地将白天的事与她说了一遍,道:“咱们弘晟似乎给老爷子教歪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宪和纯悫得出柜了,不然真老姑娘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