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这棋下得虽依旧比不过康熙,却比先前好太多了,康熙对此显是满意的,围棋磨人心智,皇太子心智渐成熟,这是好事。于是,便时不时的拎他过来下一局,顺道儿说说话。次数一多,胤礽也不能常惧着老爷子日后将废了我的。且康熙待他虽严厉,却和寻常人家的望子成龙别无二致,私下里极是宠他,隔三差五便要赏赐一回,不拘是外头进供了什么好东西,还是用膳时觉着某道菜格外美味,皇帝最先念着的便是皇太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日一久,胤礽也不好意思老揪着这便宜老爹会废了自己这点不放,逐渐的竟也有了真心。康熙对胤礽委实是好,有时,胤礽也常会想,究竟日后是发生了什么,叫这对热乎劲十足父子反目成仇。
魏珠硬着头皮急步进来,抬头瞧了眼皇帝脸色,斟酌着道:“万岁爷,大阿哥还在外头跪着呢,您看,可要召见?”
康熙执子的手一顿,抬眼望向胤礽,胤礽正心虚,他在里头和老爷子舒舒坦坦的下棋,人家大阿哥在外面可是心急如焚的跪着的,乍一触到康熙的目光,不禁带了点恳求。康熙见此,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旋即一摆手:“也罢,叫他进来,也好让他死死心。”
魏珠回了声:“嗻。”就忙去传话了。
不消片刻,大阿哥便冲了进来,热切的目光在看到胤礽那瞬冷却下来,他再急,却还没忘规矩要守,只是心里念着事,行礼的时候未免就潦草了一点:“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康熙也不叫他起来,俯视他道:“你急着见朕,所为何事?”
康熙话一说完,大阿哥便抬起头,焦急的把话都吐了出来:“皇阿玛,明珠冤啊!靳辅阻挠疏浚海口一事本在情理之中,明珠亦非掣肘河务,他……”
康熙不耐的打断他:“查明珠擅政是朕的旨意,御史们乃是按旨办事,刑部大理寺查的清清楚楚,明珠党争贪贿、卖官鬻爵、排陷异己,冤从何来?你本末倒置,拘于小节,非为大事者应有之气,还敢来朕面前放肆!”
一段话说得疾言厉色,毫不留情,大阿哥心冷,万不敢相信如此低劣的评价他的是一向对他多有赞扬多有倚重的皇阿玛。再去看皇上,康熙却已连个白眼都吝惜给他,低头看着棋局,仿佛这殿中只有他和胤礽,根本没大阿哥这人。
胤礽尴尬不已,面上却不能显,一片虚怀若谷的淡然。“叮”的一声琉璃与檀木碰撞的清脆响声,康熙笑道:“该你了,你若能破了朕适才做下的局子,不论结果如何,这局便算你胜。”
“那儿子要多谢皇阿玛承让了。”胤礽拈起琉璃烧制的棋子儿,心里千万只羊驼宝宝可劲儿的奔腾,胤褆,你自个碍着了皇阿玛的眼,我是有帮过你的,可别把账算我头上!唉,想也知道不可能,余光瞥见胤褆转身前饱含仇怨的目光,胤礽把羊驼宝宝们都赶回羊圈,哀悼一下自己多了一个死敌。
“叮”~棋声悦耳。
“太子,你走神儿了。”大阿哥一走,康熙就收起了适才的欢乐劲儿,正色敛容,肃然道。胤礽最识时务,立刻认错:“儿子在想旁的事,搅扰皇阿玛棋兴,是儿子的错。”
康熙轻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笼里,一摆手命人收了棋局,奉上两盏香茶来。是新进的雨前龙井,掀开白玉制就的杯盖,便有袅袅水雾盈盈升腾,伴着碧绿茶汤的清冽与鼻端沁人的茶香。
然而此时,却不是品茶的时候——康熙正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在替老大不甘?”
胤礽的神经立即进入备战状态,恭敬回道:“儿臣不敢,明珠所犯之罪皆已坐实,他罪有应得,大哥想是一时糊涂,才来为明珠喊冤。”
康熙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缓下声,言辞切切的教导:“你是太子,当有识人之明,心存仁爱却不可有妇人之仁,其中分寸当能把握。”言下之意便是太子恳请皇帝宣见大阿哥乃是妇人之仁。
胤礽心中一凛,起身拱手一揖:“儿子谨领圣训。”
康熙见他态度诚恳,略微宽心,先前,太子和大阿哥处处不对付,甚至在朝上亦有争端,他只想太子与大阿哥尚年幼,坏的是明珠和索额图,带坏了他儿子。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太子却宽宏了许多,不再与大阿哥事事争先,康熙虽有讶异,也只当是太子大了,心性坚韧,不与大阿哥针尖对麦芒的争,也是好事。
太子是康熙自幼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他的性子,康熙最是了解,过去太子虽好,委实高傲了些,对他的弟弟们少了些亲近,康熙正值盛年,儿子是一个一个的生,好些阿哥尚在襁褓,他喜欢太子端素矜傲,却又怕自己晏驾后,太子容不下兄弟。
如今再看,不论是无逸斋中又或是演武场上,太子对幼弟们都颇有兄长的关爱,性子也宽和舒缓了不少。为君之道,术柔决刚,宽严并济,行长远之计,不可一味宽仁亦不可一味自得远人。眼下,太子似乎太过心软了一些。不过,不打紧,不是还有他么?太子打小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哪里有不足,他来教导太子补上不就得了。
拍拍胤礽的肩膀:“你回去细思明珠一案,做篇策论来给朕。”
胤礽领了康熙布置的家庭作业,回毓庆宫去了。
到书房,研磨铺纸,回忆明珠被端的事情始末,在纸上摘下几个要点。康熙布置的作业,一朝一夕是写不完的,近日无逸斋里已在康熙的示意下说到为政之道了。胤礽将论点与理论依据结合,又回想刚才在养心殿里,皇阿玛的话都有哪些深意,作为一个继承人,作为一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继承人,胤礽时常得琢磨康熙的心意。他自穿来到今,从消极过活到如今的积极应对,不为旁的,单说他死过一次后再尝到活着的乐趣,他便不肯坐以待毙。
他不懂历史发展轨迹,却可从如今朝廷宫中形式入手观察,再看康熙对自己的态度,他便知晓,若是康熙明年就崩了,他定是能够登基,若是康熙后年崩了,也不会有意外。康熙对他这太子是很满意的,这点做不得伪。
可最后的结局是太子二度被废,可见日后父子二人间将有鸿沟,彼此都将产生成见。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平衡太子和康熙间的关系,力图不使鸿沟现,也就是,如何做一个让康熙一直满意的储君。
正看出了些眉目,小太监来禀,索额图来了。
胤礽眉宇微蹙,明珠下马,作为死敌的索额图近日拍人黑砖,落井下石,拉拢党羽,忙得不亦乐乎,怎么还有闲心来东宫?
胤礽搁下笔,到正殿,索额图行过礼后,问了胤礽安好,便从袖袋里取出一本蓝皮册子,呈给胤礽,道:“明珠一倒,不少人欲转投奴才门下,太子爷看,这些人中,可有堪用的?”语气颇为自得。
索额图对胤礽自来便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预备新收党羽,自然也得请太子过目。胤礽接过,粗粗一掠,便极心惊,在野官员自道台往上至两江总督,足有四五十名,而京官也足有二十余名。胤礽将册子合上,丢到一旁,端起和滇白玉制成的茶盏,轻啜了口,而后徐徐的道:“叔公是预备将这些人全部纳入门下?”
索额图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却不是单靠其父索尼的。他立刻便听出了太子话中的不赞同,有些急了,这一批人若是收到门下,就是再来两个明珠他都不怕。索额图诚恳道:“这些人,处国之要位,今番殿下收之待用,他日必能偿以大用。”
胤礽摆手道:“且不说这个,明珠下狱,如今朝上属你的权柄最重,你预备如何?”
索额图一愣,如何?自然是先把明珠打得一辈子翻不了身,然后收拢势力,扩大权势。对上胤礽满是深意的目光,索额图念头一转,当即反应过来,起身拱手道:“奴才糊涂。”
他不是愚钝的人,只是与明珠斗了十余年,终于分出胜负,兴奋得意之下,一时忘了分寸,明珠之罪不外有三:贪贿、卖官、朋党。这三件事,索额图也做,且未必比明珠干净,皇上为何单单办了明珠,对他却只字不提?
“叔公晓得就好,这些人,一个都不许留下,这些日子,孤听闻你往明珠头上又安了好些罪名,差不多就收手罢,留些情面日后好相见。”胤礽说得风轻云淡,索额图却出了一身冷汗:“您的意思是,皇上还要用他?”下令严查的可是皇上的旨意,怎会?
胤礽摇了摇头:“皇阿玛的心意,孤怎窥测?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他想了好几日,再加上今日康熙的几句话,忽然明白,那些明面上的罪名恐怕都不是康熙砸明珠场子的原因,康熙真正忍不得的怕是他善事大阿哥为储,致使国本动摇,太子,国之基石也。而猜测康熙会放明珠出来,则是因他新学的帝王之术。帝王之术,重在制衡,原本朝中索明二相斗得厉害,使各方势力都算平衡,如今明珠倒了,权力出现偏斜,康熙自不乐见。
而朝内外,能与索额图抗衡的,怕只有明珠。
想到此,胤礽更是心烦,索额图是他外家,他不得不提点,只是,照如今形势来看,一个一力拥戴太子的大臣强大到皇帝不得不放出另一个犯了错的大臣与他抗衡,这,是好是坏?
“太子爷?”索额图见胤礽面沉如水,不由轻唤了一声。胤礽看了他一眼,问:“高士奇是你门下的?”
怎么突然跳话题了?索额图愣了一下,忙答:“正是,此人如今常在乾清宫伺候,颇有些文人清高傲气,现任詹事府少詹事。”
不大不小四品官,却是挂在詹事府下,詹事府是太子的僚属,胤礽更心烦了点,道:“康熙二十六年,于成龙密奏皇阿玛:‘官已被明珠、余国柱卖完。’皇阿玛问高士奇:‘为何无人参劾?’高士奇答:‘谁人不怕死?’。”
余国柱是康熙母舅,却是个窝里横的主,成不了事,这话里主要针对的却是明珠。索额图微怔,从未听闻过此事。胤礽见他如此,心底不由摇头,索额图旁的都好,只两件极要命,一是贪权,二是其出身世贵,性格尤其自傲无礼。他继续说道:“孤闻说,这高士奇在你门下前由明珠举荐过一阵,明珠算是他旧主,他却半点不顾念恩情。此人心肠硬,心胸狭隘,轻易不可招惹。他虽说是你门下,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四品官,皇阿玛重他,你更要敬他,不可仆从待之。”
索额图面露不甘,眼中隐有不屑,因皇太子郑重嘱咐,仍是应了下来。
索额图走后,胤礽放松面部表情,抬起手在两颊揉了揉,龇了龇牙,垣暮在一旁见他如此,不由抿唇而笑,胤礽瞪他一眼:“不准笑。”垣暮忙嘴角下耷,却依旧忍不住想笑,胤礽大怒:“再笑我把你丢到敬事房再净一次身!”
垣暮立刻垂首做面瘫状。
胤礽叹气,皇太子真是件苦差事,上要哄着康熙,下要稳住大臣,自己还不能耽误学业武功,还没长大的弟弟们也得好生接触,真是半点懒都偷不得。他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小太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