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后,六月初八。
这日,皇帝嫁女,普天同庆。
大褚宣帝之女,三公主褚寻雅,下嫁兵部尚书之子沈明枫。
三月来,经历了“六礼”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终是于今日迎来了六月初八正日子,第六礼——迎亲。
前面五礼二位新人只稍加参与,一切交由礼部办妥,可这最是繁琐的迎亲,二人是无论如何不能闲着的。
卯时正,新娘子起身,由着一大帮宫女嬷嬷、公主王妃为她沐浴更衣,上妆披彩……
流程着实繁琐,得亏三公主脾气好,一言不发的任由她们摆弄,面上也无不耐。
一早上的忙活,终是料理了个大概,得了点儿闲,太后、皇后、祈妃,再有几位全福贵妇人围着她说话,一番夸赞贺喜,细细叮咛……现下就等着驸马爷前来接亲了。
“三公主真是生得俊俏,尤其今日这喜服一着新娘妆一上,美得跟天仙儿似的!”
几名王妃诰命连番夸赞,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三公主安然坐于妆台前,由得喜婆为她梳妆挽髻,静静听了或未听那些话,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扬,莫名期待起今夜那傻人揭开盖头时,不知会是何反应……
相较宫里的忙碌有序,沈府那头可就松闲多了,那驸马爷沈二公子可真真叫人哭笑不得。
若说这沈府本也不需准备些甚么,一切婚礼所需皆由礼部操办,沈府实则只需出一人即可,可只这一人,也叫他们难办得紧。
卯时,沈二公子尚未从美梦中醒来。因着不忙,众人并未在意。到得辰时初,日头已是高起,沈二公子仍未见从房内出来,众人便有了想法。
沈二公子的贴身丫鬟,沁儿,此刻被一群人围着,七嘴八舌催她进房去将那人唤起来。
沁儿面上应着,心内却暗自叫苦:天呐!叫二少爷起床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不让二少爷睡到自然醒,大伙儿今儿个就别想顺顺当当!
那沈二公子,准驸马爷,赖床赖得天经地义,哪个若是不识相去惊扰了他,那人发起脾气来便是无法无天。
天可怜见,他们沈府上下至今也只得老爷与夫人去叫他起身而不必承受那震撼殊荣。是以,沈府上下有一默认规定,那便是,谁都不能阻止二少爷睡到自然醒……
事实如此,然,今日却非她沈明枫任性的日子。
沁儿此时已是叫苦不迭,苦了脸,步履蹒跚挪至沈明枫房门外,抬手敲门,果然无有响应,再敲,仍是毫无动静。沁儿无奈,叹一口气,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房内静悄悄的,沁儿踮起脚尖,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内室而去。绕过屏风,步至床头,见她那睡相,沁儿如临大敌,伸出手来,以指轻点,戳了戳睡梦中人的肩膀,同样的,没有反应。
沁儿壮着胆子,稍稍使了点劲儿再一次点戳那人,见她似是醒将过来,却只是动了动身子,翻个身仰躺着,怀里抱着的枕头被扔开,薄薄的里衣领口因着动作敞开,露出内里风光……
继续睡。
沁儿干咽一口,直直盯着那里,默默想起心事来。
这二少爷明明是二小姐,夫人却非要将她扮作男孩子生生养了十八年。本以为终有一日这可怜的二小姐能懂事些了得以恢复身份,却不想突然被皇帝赐婚,招了做女婿……
颁旨赐婚那日恰巧是沁儿出府回家探亲之日,是以当时她并不在场。待第二日回府,自他人口中得知此事,沁儿差点儿没吓得晕过去。
怎么得了!这要叫公主发现了二少爷的身份,可是要杀头的啊!
三月来,沁儿时时忧虑不堪,想着自家小主子是个真少爷那该有多好!可是想得多了她又摇头,这人就跟个孩子似的,是个女孩儿尚且这般能折腾,倘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儿,那岂不得翻了天去!
此人如此傻气大意,被那聪慧的三公主瞧出端倪来是迟早的事,只愿到时三公主能网开一面……
看来是叫不醒的。有心无力,沁儿叹一口气,正欲如来时般悄悄退出去,刚好门口那里有脚步声。沁儿有些紧张,忙冲过去想拦着,却听见是夫人的声音:“你们在门口等着。”
话音落,推门入得房来。
沁儿忙施礼:“夫人您来了。”
沈夫人慈眉善目,点点头,问她,
“枫儿还未起吧?”
“回夫人,少爷仍在睡梦中,奴婢正欲叫她起身呢。”
沈夫人嗯一声,随她步入内室。沈夫人乍一见自家女儿那副睡相,无奈的摇摇头。只见大床上,被子卷成一团堆于床尾,枕头横在床边,沈明枫四肢大张,四仰八叉躺着,胸前领口大开,一片雪肤露于空气中,呼吸绵长,一张小脸享受满足。
沈夫人嘴唇一抿,回头与沁儿对视一眼,坐到床上去。
“枫儿,娘亲来了,枫儿快起身了,今日是你成亲的大日子,不可再赖床了!”
温声细语的沈夫人终是将那人从梦中拉回来,睫毛微微颤动,只是仍扭着身子不依。
沈夫人也不急,轻轻拍拍她粉嫩嫩的小脸,道,
“枫儿?”
沈明枫挣开迷蒙的一双眼眸,呆呆望了母亲良久,嘴一撅,
“娘亲,枫儿还未睡够嘛!能不能下回再成亲呐?”
“枫儿,莫要淘气。今日可是你盼了几月的迎亲大日子,身着大红新郎服,跨马游街,还能进宫见皇上,见你媳妇儿,枫儿不是期待已久么?”
“哦。”
沈明枫这才不情不愿的跪坐起来。沈夫人接过沁儿递来的白色长布,解开女儿的里衣,亲手为她裹胸。
这人又是不愿意,别扭的央道:“娘,枫儿能不能不裹胸呀,好热好紧的!”
被女儿的撒娇声搞得无语,沈夫人促狭的逗她:“就你这两个小馒头有何可紧的?听话。对了,今日之状枫儿不可再有,你今后住公主府,也只能要沁儿贴身伺候,切不可经他人之手。”
“娘,那枫儿要不要同公主睡一间房?”
沈夫人一面为她缠好布帛着好里衣中衣,一面示意沁儿可以去叫人了。
“你二人今夜自是要宿于新房的,只今后,你得听公主的意思。”
沈夫人心想,那三公主能真正允许你睡她床上,恐怕得猴年马月去……
屋里的人料理妥帖,屋外等了许久之人终是得以进入,今日这大日子,准驸马爷可真够任性的!
得了话,沈府几名丫鬟端着新郎喜服,随着几名喜娘鱼贯而入。
丫鬟们不敢言语,只在心内感叹:果然只有老爷夫人,能将少爷自被窝里挖出来而不受摧残……
有沈夫人在旁守着,沈明枫听话的让人为她穿上一身真红对襟大袖新郎喜服、白底锦靴,束发于顶,戴上紫金八宝琉璃冠,自上而下一身红光,端的是神采奕奕,俊俏非凡。
沈明枫对自己这身吉服甚是满意,在铜镜前照了又照,转了一圈又一圈。一旁的喜婆忙阻了她,再次将迎亲细节一一说来。沈明枫哪里记得住,好在待会儿有礼官喜婆从旁提醒。
迎亲吉时已到,众人簇拥着新郎官往大门而去。大门外,迎亲队伍早已等候多时,待得这新郎官被扶着跨上马坐稳,喇叭唢呐配铜锣鞭炮,“噼里啪啦……乒呤乓啷……”
长长的迎亲队伍,朝着皇宫永昌门而去。
沈明枫潇洒安坐于马上,兴高采烈地接受来自街道两旁围观百姓的瞩目。
百姓看热闹自是议论纷纷,说甚么的都有,沈明枫全当他们在道贺,喜滋滋的学起以往跨马游街的新郎官状元郎,抱拳做谢状。
哈哈!成亲果真是好玩儿!
巳时,迎亲队伍到达皇宫永昌门,皇帝特许三驸马的迎亲队伍直接进宫。
沈明枫双手抓紧马鞍,由着牵马官带着她跟在队伍中央,她自个儿四目张望,满眼惊喜兴奋的打量着宏伟庄严的皇宫建筑。
这便是皇宫了耶!
不待她多看,迎亲队伍已抵达永和殿外,长长的阶梯将他们隔得远远的,整个队伍于庄重肃穆的大殿前显得愈加渺小……
沈明枫小心翼翼下了马,不敢有何举动,乖乖随同礼官冰人踏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永和殿而去。
众人进得殿来,只见殿中居正坐着几人,两旁站着两排人。不必说,上首坐着的一身龙袍的中年男子,即是当今九五,沈二公子有些怕怕的皇帝。与皇帝同坐的是端庄威仪的皇太后,太后下首坐着的是皇后,皇帝下首坐着的即是三公主生母,祈妃娘娘,沈明枫的亲岳母……两旁站着的是众皇子与各自妃子,众公主与各自驸马。
如此阵容,可想而知那三公主所受恩宠是何种程度。
然而沈明枫对于此等殊荣并无认知,她只顾好奇呆呆的盯着那皇帝,等众人齐齐下拜,她才回过神一般,按着此前记下的嘱咐,堪堪应付了这一大礼过去,未出差错。
同行之人无不长长松一口气……
皇帝等人自沈明枫一踏入殿门,便齐齐将目光投注过去。本以为入眼的将会是一个满脸痴相、形容猥琐,甚至嘴角流涎的不堪傻人,却被这面目光华、神采奕奕的男子夺去思维。
这……这岂是那沈家二公子——一个傻子?
可见,流言害人不浅。
此时,沈明枫将之前所记的话背出来,
“吾皇万岁,沈明枫前来接亲。”
看呆了的众人一惊,回过神来。皇帝轻咳一声,正了脸色,
“免礼。”
接亲吉时已到,三公主已由喜娘宫女扶着自禧春宫过来,不消片刻已到了永和殿外。
礼官山呼:“新——娘——到!”
此时三公主是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御绣坊赶制两月而成的绣凤金边大红嫁衣,头顶龙凤呈祥红盖头,凤冠霞帔,由着喜娘从旁扶着缓步优雅而来。
沈明枫眼前一亮,复又不高兴的撇撇嘴。
这身衣服甚是好看!可新娘子看不到脸!
众人自是又叫三公主吸引去了所有目光。礼官再次高喊:“新郎接新娘,拜——别!”
一旁的喜婆悄悄扯了扯沈明枫,后者反应过来,乐滋滋的同新娘一齐下跪叩首。座上众人含笑点头,祈妃则是偷偷红了眼眶。
皇帝满面笑容,威严张口:“赐御辇。”
李公公从旁扯开嗓子大喊:“皇上赐三公主御辇!”
殿内众人又是一惊!这三公主可谓尊荣尽享!其他公主驸马心内亦是暗暗羡慕嫉妒起来……
皇帝赐御辇,今日这三公主出嫁乃是风光无限,连带的驸马与沈家一门,皆是荣宠异常。
迎亲回去的路上,整个京城已是完全热闹了起来。沈明枫更是开怀,时而回头望望红纱帘遮挡住的八人抬御辇,时而四下张望街道两旁。
队伍绕城一圈,行至靖安公主府门前停下。
新郎下马,新娘下轿。
大红喜绸,一头牵着沈明枫,一头牵着褚寻雅,随着两人跨过火盆,跨入公主府大门……
少顷,一行人踏入正殿大厅,那里面,皇帝与祈妃着了便服,端坐于正中,满脸笑意望向二人,两人旁边还坐了沈大人夫妇,亦是紧张的望过来。沈明枫眼尖,入得厅来首先看见自家爹娘,一时惊喜,脱口而出:“爹爹!娘亲!”
众人只当没听见。
礼官此刻开始大喊:“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二人并排而立,听话照做。
“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对天而拜。
“二——拜——高——堂!”
二人自是回身下拜。
“夫——妻——对——拜!
二人面向对方,下拜。
本是正常顺利,只那沈明枫促狭,将头拜得低低的,欲要把脸探到那盖头下,率先一睹新娘子风采。幸得喜娘及时制止,不叫这人闹出笑话来。
厅内众人直觉好笑,那驸马爷可真真心急!
“礼成!新人入洞房!”
沈明枫牵着媳妇儿,开开心心被簇拥着入了新房。
皇帝带着祈妃于拜堂礼毕早早回了宫。此时公主府只得沈氏夫妇与一干皇子王爷张罗酒宴,驸马情况特殊,只从旁跟着。
沈明枫要么拉拉自家娘亲衣摆,要么对前来敬酒道贺之人满脸得意的回应,玩得不亦乐乎,只是对那酒丝毫不沾。前来观礼的皆是皇孙贵胄,大家贵族,众人并不放肆,是以他们也是轻松。
好容易到得晚间,酒宴结束,众人散去。而新郎新娘则还有礼仪步骤尚未完成。
此刻新房内,气氛却是有些奇怪难言。
已是三驸马的沈明枫,呆呆立于喜床前,对着仍披红盖头的新娘三公主很是好奇。这等了一天——不,等了几月,终于能见到她了,不禁心内焦急兴奋。
喜床上,三公主褚寻雅端坐着,好似已经过了许久许久。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也是难以言表。
蔷薇这回终是有机会细细打量起了面前的驸马爷,顿觉自家公主所言不虚,这沈明枫看着哪里似是个痴傻之人?
喜娘乃是御用冰人,何等大场面大人物没见过,但今次的这新郎官却是有别于常人,她也摸不准此人在发些甚么呆。
“驸马爷,该揭红盖头啦!”
经喜娘提醒,一旁的宫女忙将托盘送到驸马身前。沈明枫看看喜娘,又看看四周宫女,最后看看床上端坐之人,抬手抓起喜称,慢慢挪过去,咽一下口水,轻轻挑起那龙凤呈祥红盖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