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夫人在时,唤他“景雩”,耿夫人一走,便唤他“老三”了,不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他不只一个儿子,自己要想一直受他看重,就要靠着耿夫人,他才能继续爱屋及乌吗?
朱景雩垂下眼,鸦色的眼睫浓密,刚好遮掩了眼中一闪而没的嗤笑,拱起手很是恭敬地道,“孩儿知道了。父王让孩儿留在这儿用晚膳,孩儿留下便是。”
“不只要留下,这顿饭,还要给本王开开心心地吃。”宁王补充道。
既然都应下了,也不差再多应下一点儿,于是朱景雩很是恭敬从容地道,“孩儿省得了。”
宁王这才满意地笑了。
等到耿夫人带人来摆饭时,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已与方才截然不同。等到席上,耿夫人难免小心翼翼,不时去瞧朱景雩的脸色。朱景雩虽还是不多话,却到底没有再流露出方才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来。
耿夫人心绪得以和缓,便是招呼着父子二人喝酒吃菜,亲自帮着他们布菜,略带踌躇地给朱景雩夹了一箸菜,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却也没有拒绝,还将之都吃了,耿夫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面上便是带了笑容。
宁王见着,自然也是高兴,便跟朱景雩连着碰了好几杯。其间,耿夫人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寿面,端到朱景雩跟前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寿面自然不能少的。吃不下的话,吃上一两口也行,只望你吃了这碗面,往后能够平安长久,无病无灾。”
那腾袅起来的热气漫上眼睫,朱景雩望着那碗面,神色有些怔忪。片刻后,到底是拿起竹箸,夹了一箸面放进口中,刚一入口,他便是怔怔抬头望向耿夫人,“这面”方才闻着味道就觉得熟悉,没有想到这入口也是一样,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耿夫人笑中带泪,边上宁王叹息着抬手轻拥她肩头,“这些年,每年你生辰,你母亲都会亲手为你做一碗寿面。她虽不能在你身边,却一直默默关心着你,从未有一日忘过。”
朱景雩恍然,垂下头去,这些年每到他生辰时,宁王府中从未如朱景阳、朱景盛的生辰那般大肆操办过,只厨房里年年都会为他备上一碗寿面,仅此而已,他只当是宁王吩咐的,是这个一贯冷待自己的父亲,偶尔才有的一点关爱。他受着,心安理得,却没有想到朱景雩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去,一口一口将碗中余下的面都尽数吃了,连汤也喝了个干净,就如同过去的每一年一样。
末了,将空碗放回桌面,他抬起头,眸色平和地看向耿夫人,“这面还是一样的好吃。”
耿夫人还是笑中带泪,可那笑容里却多了许多欢悦,“爱吃的话,明年我还给你做。”
朱景雩没有说话,垂下头去,过了良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这一声,却足以让耿夫人满足。
朱景雩也如之前承诺的一般,让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宁王是真的高兴,一不小心,便是多饮了两杯。
等到用完了膳,酒气便有些上了头,抱着耿夫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虽然四下里都是亲信,可到底让人瞧见了不好,耿夫人便亲自扶着宁王去房里歇下了,等到收拾齐整出来时,本还以为朱景雩已经不在了,谁知道,进得花厅便见得他负手立在半敞的窗户前,望着外头沐浴在静谧夜色中的园子。
那背影看上去当真是卓尔不群。
耿夫人抱着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朱景雩侧目望过来时,她缓下步子,微微笑着将手里的东西递出道,“这是我亲手为你缝制的中衣,算作你的生辰贺礼。我的手艺不好,这尺寸也是跟他们要的,合不合身也不知道,你不要嫌弃。”
朱景雩低头看着那套素色的中衣,却只是沉敛着眸色,没有接。
耿夫人笑容微微一敛,觉察出他与方才有些不同,垂眼掩去眸中思绪,话语里带了一分急促道,“今日你也喝了不少的酒,天色不早了,要不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为什么?”朱景雩却突然开口问了,张口,便是淡淡的酒气氤氲。或许正是因为喝了酒,否则,这些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问出口。“生下了我,为什么不将我留在身边,反倒不计代价将我送出宫来?”
耿夫人神色一怔,愣愣抬起头来看他,没有回话,可脸色却微微泛了白。
“为什么?”朱景雩又问,“你可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低贱的侍婢,所以,在那个府中,没有人关心我,看重我,就连父亲也是一样。我在那个名义为家的府里,却感受不到半点儿的温暖。当初你若留我在你身边,或许就不一样了吧?”
“对不起。”耿夫人面色一变,突然哽咽了一声,“当初当初我恨极了先帝,恨极了那座皇宫,我受不了受不了你在宫里,却还要声声喊着他父皇还有那些害过我的人,我只怕我一个疏忽会护不住你。我宁愿难一些,宁愿不见你,也要将你送出宫来,让你堂堂正正做你父亲的儿子。只是委屈了你……不过,你放心,你父亲应过我,只要他即位,你便是下一任储君。”
耿夫人红肿着双眼,泪涟涟,却是上前一步,揪住朱景雩的衣袖,仰头看着他,神色楚楚之中却又显出矛盾的坚毅来,“孩子,母亲知道自己欠你的太多,可母亲一定将这世上最贵重的一切捧到你的掌心来。我的儿子,自会成为这天下之主。”
朱景雩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没有表情,良久,他敛下眸子,却是伸手,将耿夫人揪在他衣袖上的手扯了开来,“你可知道方才父王与我说什么?他在提醒我,他不只我一个儿子。他待你,自然是情深义重,可一旦登上那个位子,人心都会凉薄,君心难测,他对你的承诺,可又真还作得数吗?”
耿夫人脸色更白了两分,却只一瞬,她咬牙道,“咱们总得督促着作数。你还有镇国侯那个岳家,那是当初母亲费尽心力给你争取来的,你要好好待谢氏,就算她刁蛮任性,为了大计,你也委屈自己忍忍她,一定要早日诞下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