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时光荏苒,转眼间就流过去一年时光。神熙六年十月,门下侍郎知政事朱潼被挤兑的在朝堂中寸步难行,终于上书请乞骸骨,天子允其上书,加封其为正一品太保。复擢原兵部尚书贺瑛为相。至此政事堂悉数握于皇帝手中。年末,姬泽昭告天下,改元贞平。第二年是为贞平元年。
贞平元年正月,天空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整个长安还沉留在过年的余韵里,尚未离开慵懒、喜庆气氛,阿顾独自一人在杨柳庄守了大半年的母孝,轻车简从前往芙蓉园观赏园中冬景。
冬日的芙蓉园清冷怡人,不同于春日游园之时的明艳热闹,自有一种清冷自在的净丽。此时园径为雪色所覆盖,高大恢宏的紫云楼紧闭门户,整个园子除了守园的宦官下人空无一人。阿顾在园中雪径上推着轮舆前行,园中亭台楼阁、江景花草皆为冰雪所覆,池湾处自己当年手植的那株骨里红经过四年蕴养休养,今冬终于开了花,在极目园景雪白的枝头绽放,红艳艳的,烫的人心生欢喜。
阿顾披着狐裘大氅停坐在红梅树下,仰头瞧着枝头灼灼展开的红梅花瓣,心中一片欣喜之情,唇边泛出笑意。这幅画面落在立在一旁捧着手炉汤水伺候的丫头眼中,犹如神仙中人,清美夺人心魄。
“天气这般寒凉,”碧桐瞧着万籁霜天中阿顾伶仃的背影,着急道,“县主若当真喜欢梅花,回了屋里一边捧着热汤一边临窗观赏也就是了。何必一直待在外头,若是冷了手脚,回头发了风寒可怎么办?”
“别去,”红玉拦着她,眉宇间瞧着阿顾欣喜的侧颜露出一丝温柔欣慰之意,“公主去世之后,县主一直忧愁不乐,今儿好容易开怀了些,咱们就在边上候着,别打扰了她的兴致。”
从芙蓉园返回杨柳庄,一路上青围马车微微摇晃,一路上碧桐坐在车厢中伺候,瞧着阿顾眼角眉梢犹自焕发的喜悦精神,若有所思,“县主,您就这么喜欢红梅啊?”
阿顾握着窗帘低低道,“是呀,很喜欢,很喜欢!”
碧桐不解,“既是喜欢,便折一枝回去插瓶就是了,何必这么念着?”
阿顾瞧着车外皑皑冰雪,霜天野旷,眉宇间露出一丝怅忡惘然之色,“梅花绽放在枝头,风骨凛然,方是最美的时刻。若强折了回去插瓶,虽能挽住一时馨香,却很快就凋折了。这世上总有一些极美好的事物,喜之爱之,我虽然不能时时留在身边,亲之近之,可这么远远的瞧着,偶尔怀想一番,已经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了。”
碧桐眉宇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县主您如今想的越发高深,奴婢竟是有些听不懂了!”
阿顾闻言睇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听不懂也好!”
马车一路北行,不经城门入长安城,直接绕行北沿城墙,往官道而去,御人忽的“吁”的一声急急勒住驾马,瞧着面前拦住马车去路的乡间少女横眉怒斥,“你还要不要命啊?好好走路忽然冲到马车前头来,还好我反应及时,不然撞到了,可怎么办?”
路间少女连连低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小女子一时失了神,打扰了贵人一行。”
阿顾打起马车帘子向外张望,见一名十五六岁黄裳少女低着头立在车外,身子窈窕,衣裳料子不过是寻常粗布,上背着一个背篓,脚上踏着的鞋履边缘磨损,显见的不过是平民家境,许是附近哪个村庄的农家女儿,急着做活赶路,与马车撞到了,方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位小娘子,”开口询问道,“你没事吧?”
罗珂听闻马车中少女询问之声,忍不住抬起头张望过来,见车帘下露出一张少女容颜,画眉仙目,虽因着守孝装束素雅静谧,依旧玉华光辉,一望之下犹粉簇艳光,恍若神仙中人,视线竟被这等清艳容色所压,一时之间抬不起头来。失神顿了片刻,方回过神来,慌忙答道,“劳小娘子垂问,奴家不过是吃了一吓,身上溅了些尘土,并无其余大碍。”
“那就好,”阿顾点头道,“这条路是车马大道,小娘子日后行走当当心些,若是当真撞上了,可就让家人担心了!”
罗珂垂目谢道,“多谢娘子提点。”
“嗯,”阿顾点了点头,放下帘子,吩咐道,“继续走吧!”
御人“哎”的一声应了,扬起马鞭挥斥在驾马身上,拉起马车继续前行。
午后回到杨柳庄,凤仙源一早前来拜访,如今在庄中等候,阿顾瞧见了久别不见的师姐,眉宇间扬起了欢快的容颜,“师姐今儿怎么来了?”高高兴兴的吩咐碧桐准备茶点,二人在房中坐下,“若是早知道师姐今儿回来探望,我就不出门了!”
“也没有等多久,”凤仙源微微一笑,“我近来得闲,想着阿顾你在庄子上度日,便过来瞧瞧你。”瞧着杨柳庄风光清雅,屋舍俨然,
“瞧着你在这儿日子过的挺惬意的!”
“这儿风景美,如果不介意其他,确实挺惬意的!”阿顾道,“今儿个我去芙蓉园,瞧着从前植的一株红梅开的极好,竟是瞧的出神了。这方回的迟了!”
“你呀,”凤仙源嗔道,“知道你素爱梅花,不想竟爱的如此痴迷,”又道,“我瞧着这红梅,也像是阿顾你的化身了!”
阿顾唇边泛起一丝自嘲之笑,“我如何比得红梅呢?”眸光微微黯淡,“冬日自有北风,梅花不过是点缀之意。红梅能够开在冬日里,静静绽放,也是好的!”
凤仙源闻言眼睛眨了眨,虚领了一下阿顾的意思,心中怜惜,扬眉道,“我认识的阿顾,从来都是自信洒脱的,如何竟效这种小儿女之态?”眉宇间敛着一丝怜惜之意,“梅花绽放枝头,自有凛凛风姿,又何须这些有的没的。要我说,冬日怜惜梅花,所以降下白雪,增添了红梅灼艳姿态。你瞧,白雪覆在梅花枝头,是不是很美?”
阿顾闻言瞧了凤仙源一眼,“听着师姐的话总是让人心中开朗,”
“我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百岁春没有出什么事情吧?”
“能出什么事情?”凤仙源饮了一口饮子,笑道,“百岁春近来生意可好,近年根的时候更是大赚了一笔。只瞧着你的得的分红就该知道。可好,如今王皇后题的匾额还在衣肆门上挂着呢,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得罪咱们。”瞟了阿顾一眼,
“倒是顾娘子如今在杨柳庄中守母孝,不能再服咱们盛服出入贵女游宴,今年长安春日之中,都少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阿顾道,“我如今守孝,只着素服,自然比不得长安城中那些个花枝鲜妍的小娘子了!”
“胡说,”凤仙源扬眉,“谁说素服就不能打扮的漂漂亮亮了。阿顾这么说,可当真是小瞧了我凤仙源的本事!等着瞧,明儿个我就让人做一套好看的素服给你。”
“瞧你说的,”阿顾骇然而笑,“守孝便该静心,今儿我去芙蓉园赏梅已经是略有一些出格了。如何还能起心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这样施为,岂不是对阿娘的不敬?”
“你这是迂腐!”凤仙源不客气的拍了拍阿顾的肩膀,“我自来觉得,守孝在心。你心中思念记挂着你阿娘,便是你的孝心了。至于外在的一些庸礼俗仪,又有什么要紧。”凝着阿顾,“就是公主在天有灵,定也希望瞧着女儿漂漂亮亮的,方才心里高兴。”
“真是说不过你。”阿顾叹着摇头,
二人在屋子中闲话了一回,说起这大半年来长安城中发生的一些大事。前些日子,寿光公主姬华琬从宫中出阁,嫁给邹国公张大象嫡孙张逸。天子悯张氏,效丹阳公主当年旧例不设公主府。公主归降张门,除门前列双戟,平日不对公婆行礼外,一切悉与平常勋贵子媳一致。“听闻张家瞧着寿光公主失宠,张逸记恨姬华琬当初对自己的言语蔑视之情,对姬华琬十分冷待。夫妻房中不睦。这位公主空有着宗室最美的姿容,一时间竟将日子过的凄惨至极。”
阿顾静静听着姬华琬如今的境遇,只道,“这是她当初自己修的因果,也是当承受的。”容色淡淡。
凤仙源瞧着阿顾淡漠神色,心中忖着,当初姬华琬在清河公主府设计阿顾,险些令阿顾陷入悲惨局面,尚且可以放到一旁。此后阿顾的母亲丹阳公主因着此事怒气攻心,强撑着身子入宫鸣冤,后来旧病复发不治而终,可以说因此事间接丧命。这么算起来,阿顾和寿光公主可算是结下了一段杀母之仇,对阿顾而言,寿光公主虽是因着自己的言行己是遭了报应,但若要她为着姬华琬如今的凄惨遭遇生起一丝怜悯之心,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心中怜惜,不免转了话题,“咱们不说这个了,听说圣人去岁新封了一个县主,你可见过了?”
“你说的是零陵县主吧?”阿顾点头道,道,“我也曾听过她的名字,只是这一年来我在庄子里守孝,竟是没怎么回过面。”
这位零陵县主芳名姬雪宜,乃是英宗皇帝姬敬流落在外的孙女。当年英宗皇帝和容皇后被流放至房州,在房州病逝。仁宗皇帝登基后曾命人去房州寻访过英宗后裔子孙的消息,使者到达房州后查访英宗皇帝和容皇后的二子一女,原穆太子姬琬、合阳郡王姬瑗以及安乐公主皆在十数年中先后去世,膝下也没有子孙,便无果而返,仁宗皇帝听闻消息只得叹息一声,将这几个侄子侄女都追封了事。却不妨英宗长子先穆太子姬琬还留下了一名女儿,并非太子妃赵氏所生,乃是妾室之女,那名妾室在穆太子病故后被送出,一月后方发现有孕,不敢声张,在外生下此女,因此并未被使者发现。这个女儿便是姬雪宜。姬泽如今将之接回长安,封为零陵县主。
“那可真是可惜了,”凤仙源笑着道,“上次她到东市的时候,我偶尔见过一面,这位零陵县主可真是个大美人,犹如冰雕雪砌,令人惊艳。”
阿顾不以为然,“零陵县主父祖亡故,虽然如今重回富贵之地,但想着丧在房州的亲人,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凤仙源认同的点了点头,“这世上各人有着各人的不幸,忽然面上染上一丝羞涩之意,“其实我今儿前来,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低下头去,柔声道,
“我快要成亲了!”
“真的,”阿顾面上露出惊喜之色,“我竟一直没有听过风声,”偏着头瞧着凤仙源,扮巧问道,“姐姐怎么不告诉我,我未来的姐夫是哪一个呀?”
“其实,他你也是认识的。”凤仙源面上布满红霞,“就是神武军裨将铁勇。”
“他?”阿顾面上露出微微诧异之色,嗤笑出声,“真是想不到,我的师姐聪明伶俐,没想到竟是被这头蛮牛给夺了芳心去。”
自凤仙源脱离凤氏,自立女户之后,婚姻便握于自己之手,无需再经过叔婶同意。“去年十月,崔郢和铁勇先后上门提亲,我考虑了好一阵子,终于决定应下铁勇。”
阿顾奇道,“虽然世人自有选择标准,但一般来说,怎么瞧着都觉得崔郢比铁勇好啊,师姐为什么却选择了铁勇呢?”
凤仙源闻言怔了怔,忽的笑道,“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提过的旺财么?”
阿顾怔了怔,想了起来,“哦,师姐说的是你曾养过的那只小黑狗么?不是说丢了么,怎么忽然又提起了,可是找到了?”
凤仙源笑着道,“找到了。”
“旺财是我带着长大的宠物,我对它很是心疼。它被凤仙桃欺负后抛掉后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一直便以为它已经死了。结果前些日子听窈窈跟我告状,说她两个月前曾经在路上遇到过一只小黑狗,瘸了一只腿,饿的瘦骨嶙峋的,瞧着有一点像旺财,想要带回家养,崔郢却嫌那只小黑狗太脏,不肯答应,硬是不理她哭闹,将她抱走了;结果,前些日子,我一次经过大通坊,见铁勇拿着一块面饼投喂狗,那狗个子小小的,断了一只前肢,正是旺财,摇着尾巴与铁勇极是亲近,显见的是他常常投喂。”
“听着竟是铁勇那个傻小子救了旺财?”阿顾闻言匪夷所思。
凤仙源唇角泛起一抹笑意,“铁勇见了我,一张脸登时红的跟块红布似的,手足无措,偌大一个男人,声音却低的很。说他他前些日子在这儿遇见这只狗,瞧着觉得可怜,便替它包扎了伤口,又时时带点食物过来投喂。”
阿顾听得咯咯直笑,“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旺财是你的狗?”
凤仙源也摇头笑道,“他不知道。只以为旺财对我特别亲近。”又道,“我觉得,能够喜欢小动物的男人,心思一定柔软,和他一起过日子,一定不会坏到哪儿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咯咯笑倒在一处。阿顾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师姐,虽然铁勇救了旺财让你心生好感。但婚姻之事多么重要,难道竟是因着一只狗的缘故决定?”
“当然不是。”凤仙源静静道,“但从一只小黑狗身上,能够看出很多东西。崔郢冷静果决,他的决定并不能算做错,只是理智大于冷静,难免失了一点人情味。他觉得我适合做她的妻子,而不是真的很喜欢我这个人。他出身世家旁支,享世家底蕴,却可抽身而退,不太为世家身世所累,为人人才俊秀,日后仕途想必十分如意,封侯拜相也未可知,作为他的妻子,若和他的利益一直一致,一切都会很好,但若是有一日我与他利益相悖,怕极是会放弃了。也许会有被他放弃的一天。至于铁勇那个大傻子,”提及铁勇,她的唇边泛出温柔的笑意,
“我觉得,一个能够爱护小动物的男人,心肠一定很柔软,和他一起过日子一定很舒心。”
“其实我刚刚说的这么多,都不是最重要的。”凤仙源道,“最重要的是,我觉得,铁勇爱我!”她转头望着阿顾,感慨道,
“阿顾,你记得,若是以后你没有一个深爱的人,便一定要找一个爱你的人才能嫁。只有爱你的人,才会记挂你的快乐,给你幸福。”
凤仙源的话语带给阿顾的震撼很大,阿顾茫然半响,方郑重道,“我记下了!”
“凤姐姐,你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今年九月里。”凤仙源道。
“算起来已经很快了!”阿顾算了算道,“我那时候身上还带着孝,怕是不能够上门庆祝了。今儿便替你提前庆贺了吧?”
凤仙源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是朋友,我的喜悦之事应当与你一同分享,你到时候上不上门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心在一块儿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