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尾鹦鹉在金丝笼中扑啦啦的展翅扑腾,姬洛站在窗下,望着八角金丝笼中的巧巧,神色怔忡。(起笔屋)
“赵王兄是先帝第六子,”姬洛忽的开口,慢慢道,“他的母亲吴贤妃娘子性子极好,宫里的人都很喜欢她。……自天册二年那件事之后,父皇成年的儿子只剩下了四个,六皇兄出身高贵,年纪又偏长,曾经最得父皇宠爱,自以为是继承国祚的不二人选,没想到后来父皇却立了皇兄为皇太子,六皇兄去国离京,向天赌咒,此后不返京城,没有想到——竟有今日之事。”
阿顾静默不语,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在这座宫廷中归来的太迟,参与的时日也太短,对于神宗朝那段风云往事丝毫不曾知晓,这些大周王爷公主之间的亲情她也并不真正了解,只得看着面前的燕王和十公主,干巴巴劝道,“你们也不必太担心。”
姬洛烦躁的一锤案台,道,“我怎么能够不担心?”皇帝、赵王和他都是神宗皇帝皇子,如今赵王谋反,他身为皇帝和赵王共同的弟弟,竟是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令他胸中郁斥,转过头来望着阿顾,带着些恶狠狠声气问道,“出了这种事,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需要怎么想?”阿顾反问,“说起来,这位赵王虽然也是我的表兄,我却从没有见过他,我又能怎么想?”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潞州举起叛棋的赵王姬沉,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符号意义上的表兄,因着从来没有见过面,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感情。因此,在事情发生之后,她只关注着消息本身和太皇太后、皇帝的反应。
姬洛一愕,望着阿顾的神情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你这人竟是这样。倒是有些意思!”
绿尾鹦鹉巧巧待在金丝八角笼的竹杠上,杏儿早上在笼中食碟中摆满了炒豆子,它刚刚吃的饱饱的,此时歪着一双绿豆眼睛打量着屋子里的人,忽然扑啦啦一声扇开翅膀,开口念道,“娘子万福,万福呀!”
姬洛顿时恼羞成怒,伸出手指,隔着鸟笼捏住鸟腿,轻巧的将她倒提起来,冷笑道,“你个蠢鸟,叫谁万福呢。”
巧巧惊惶的扑棱着翅膀,大叫道,“杀鸟了,杀鸟了!”
“好好的,你欺负巧巧做什么?”阿顾看的心疼不已,忙拦着她,吩咐菊儿,“赶快将巧巧提进去,不要让燕王看见了!”
菊儿应了,急急提起金丝八角笼,将笼子提进了耳间。
姬洛哼了一声,站在轩窗下的阴影里,面上的神情十分模糊。
公主在暮色初起的时候,方神情疲惫的回来,望着鸣岐轩中的几个孩子,面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叮嘱道,“外头的事情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好。”
姬洛点了点头,道,“我们都知道的,不劳姑姑操心。”
公主欣慰的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阿顾抬起头来,问道,“我们没事。阿婆如今怎么样了?”姬洛和十公主听了也都抬起头来,显见得对于太皇太后的状况十分关注。
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曾经有过怎样风云叱吒的经历,到了如今,太皇太后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亲孙子造反,她又怎么可能不难过?更何况,在这次皇家兄弟阋墙的表象之下,尚有着一些更深的因由。
她勉强笑了笑,抬起头来,嘱咐着阿顾和燕王、十公主,“这些日子,你们皇祖母的心情可能不会太好,你们要乖巧一些,别惹皇祖母生气。”
阿顾和十公主都默默的点了点头,姬洛若有所思,忽的抬头问道,“姑姑,您能告诉我,朝上是怎么处置的么?”
公主怔了怔,看着面前这个年幼的侄儿,姬洛虽然年幼,但此刻神情端肃,五官中有着姬家人特有的秀美轮廓。他终究是姬家的男儿,忍耐不住内心的渴望,一步步的开始接触政治。她想要将自己的晚辈一个个护在羽翼之下,但他们却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触外面更自由广阔的天空。
她转过头,解说道,“圣人和太皇太后商议定了出兵。定下的领军大将,是,裴俨裴元庭。”
姬洛一怔,“是他!”点了点头,了然道,“也是,除了这位,也没人更适合了!”
裴俨出身河东裴氏定著五房的中眷裴,乃闻喜县公裴道勤的族侄。其少年丧父,由族叔闻喜县公裴道勤带在身边教养,闻喜县公乃大周名将,用兵神鬼莫测,继承了李卫公一脉的兵法大成。裴俨自幼受他教养,熟知兵法韬略,年长之后,娶妻扶风县令姚白颇之幼女,其妻姚氏的胞姐,当年入皇太子东宫,封为正九品奉仪,产下一名皇子,便是后来的九皇子姬泽。这位新任的裴将军,乃是新君的嫡亲姨夫。由他领军,自是得新帝信任。
太初宫中因着赵王反叛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气氛都很低迷。仙居殿中人人走路间都谨言慎语,唯恐触了霉头。皇帝每天里前来仙居殿给太皇太后请安,只是太皇太后心中余怒犹存,一直不肯给这个孙儿好脸色看。皇帝自知自己此次惹了太皇太后真怒,倒也沉得住气,只是私下里愈发加紧对阿顾书法教导。
东都城中,皇帝祖孙陷入冷战,千里之外,赵王姬沉的叛军却很快出师不利,陷入困局。
潞州境内的承天军压的赵王姬沉一直惴惴,此次承天军被调走大部,姬沉喘了一口气,急急的发出《讨暴君穷兵黩武檄》,在檄文中历数新君姬泽种种不肖之处,责其擅开安西刀兵,穷兵黩武,号召天下随自己讨伐暴君,匡扶正统。只是大周尚武,其时在应天女帝和之后的仁宗皇帝、神宗皇帝手中,已经收缩了六十余年,百姓心中都憋了一口气,迫切希望回复太宗皇帝时代的荣光,也博得一份马革裹尸的光荣。赵王的这份檄文没有博得他期望中的听者景从的效应,只得领着自己藩地的五万军队从潞州而出,一路栖栖遑遑,打算绕过皇帝和朝官如今所在的东都洛阳城,攻打长安城,恢复自己这个先帝长子的正统。却在牛头山被关内道大总管裴俨率三万军队设伏拦住,迎头痛击,打的赵王七零八落。
赵王吃了大亏,收拢了剩余的三万军队龟缩入壶关,闭关不出。
壶关坐落在太行山脉上,地势天险,非关门开闭不得出入。裴俨率大军陈列在关下,望着面前天险关口,深思一阵,命人请来附近山中采药的老药农,打探出太行山上一条险路,于是大喜,收拢军中一支百人队,俱是年轻力壮、身手灵活的军士,由郎将高岫率领,沿着十八盘小路翻过太行山,从叛军的后背攻打下来。
叛军吃了一场败仗,本就士气低落,又仗着壶关天险,自恃朝廷军队攻打不上来,守卫松弛。高岫从壶关背后绕过来,悄悄潜入,瞅着守关门将出来,远远的一箭射死,带着手下的士兵杀出来,打开关门,朔方军一拥而入,先锋生擒了赵王麾下大将吴覃。此后一路势如破竹,杀的赵军大败溃逃。
太初宫中,初夏景色深长。阿顾练习摹写真书。
《夫子庙堂碑帖》记载唐高祖五年,封孔子二十三世后裔孔德伦为褒圣侯,及修缮孔庙之事。为虞世南六十九岁时所书。虞世南的字迹用笔俊朗圆润,字形稍呈狭长而尤显秀丽。横平竖直,笔势舒展,一片平和润雅之象。
阿顾坐在暖阁中的平头案后,腕悬于空,运转用力,只觉得全部心神都凝于腕间,耳边传来姬泽的提点声音,“摹帖与大字不同,大字需雄壮、厚重,摹写帖子却讲究运笔要圆润、娟秀、挺拔、整齐,下笔时用尖锋,收笔宜用顿笔或提笔。点欲尖而圆,挑欲尖而锐,弯欲内方而外圆,钩半曲半直。最重要的是行气贯串,整篇字协调一致,运笔灵活多变,笔画生动而有情致……”
待到摹写完帖子的最后一个字,阿顾提笔,姬泽看了片刻,赞道,“不错。”
阿顾听了姬泽赞语,面上也泛出明亮喜色,“真的?”
姬泽笑道,“虽然在形意上仍有欠缺,但已见得一二分骨力。可见得之前的大字打下的基础还算扎实,腕力是练出来了。只要持之以恒练下去,总是能有小成。”觑了阿顾一眼,“当日朕的教导不错吧!你如今将书法的基础打的好了,日后再练习簪花小楷,便也是事半功倍了!”
“好。”阿顾温驯的应了,忽的仰头望着姬泽,问道,“九郎,你的飞白书是朝谁学的?”
“怎么,”姬泽一怔,“你不是喜欢簪花小楷么?”
“哎呀,”阿顾微恼,扬声道,“话不能这样说呀?我喜欢簪花小楷,可是也觉得九郎你的一手飞白也很漂亮啊!”
姬泽嗤声一笑,胸膛中振出来的笑声中带着微微畅快之意,“饭要一口一口吃,字也要一步一步来练,切勿好高骛远。那些有的没的都是以后的事情,你现在,还是得按部就班的将大字和这张帖子练好!”
“知道了!”
八月初四,关内道大总管裴俨攻破潞州城,生擒了赵王姬沉和反将卢朝义。赵王妃卢氏在王府中自缢。
赵王的这一场叛乱,从开始到落下帷幕,前后不过两个多月。
因姬沉虽然谋大逆,罪在不赦,但毕竟是先帝皇子,大周宗室,裴俨不敢擅自处置,命人押解入东都,交由皇帝发落。
押解着赵王姬沉的囚车驰入东都城门的时候,远处一批快马奔入,口中喊着,“八百里报急,安西大捷!”
裴俨勒住马缰,从战马乌云璁上回过头来,问道,“可听清楚了,刚才那位军使喊的是什么?”
郎将高岫面上露出一抹拱手禀道,“末将听清楚了,他刚刚说安西大捷了!”
“安西大捷。”裴俨点了点头,“张孝瓘到底不愧是一代名将,终于守住了西域。”他吐了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东都洛阳威严的城门,朗声笑道,
“只这一年就迎来了两场大捷。神熙元年,大周今年的开局,倒是不坏!”
赵王姬沉生擒的消息传入太初宫,太皇太后在仙居殿中念了一夜的佛经!
一轮金乌缓缓从东天升起,陶成园的湖光山色在晨光之中分外的清新,九州池上的千瓣莲尽皆盛放,如同歌楼的美人。黄鹂鸟迅捷的从九州池上飞过,带的一旁的白莲花动荡,漾起一阵水波,涟漪的荡了开去。
“这朵,这朵开的最好。”阿顾坐在池边,指着不远处一朵开的正好的红色千瓣莲。
碧桐伸手去摘莲花,转头问道,“娘子,是这朵么?”
一只骨节分明纤秀的手伸过来,帮着碧桐摘下了那朵千瓣莲。
阿顾怔了怔,坐在轮舆上回过头来,见着夏风吹起姬泽银白色的衣袂,恍若神仙中人。
“九郎!”
梁七变踏着水上了岸,将手上的千瓣莲奉给了阿顾,枝茎上尚带着新鲜的水意。
阿顾接过千瓣莲。若独自立着,梁七变尚可称的一声风神俊秀,此时侍立在年轻的天子身边,却被姬泽浑身的气势压了下去,成了一抹不起眼的陪衬。
“多谢九郎!”
姬泽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让人替你摘一朵莲花罢了!”
阿顾看了看天色,“九郎这个时候不在乾元殿接受大臣朝贺,怎么到九州池边来了?”
姬泽负手立在一旁,闻言唇边泛起了一丝苦笑,“刚刚接了两处大捷奏报,去皇祖母那儿请安,梅姑姑说皇祖母昨晚上走了困,如今还在殿中睡着。朕便到九州池边走走。闲着等候。”
阿顾静默片刻,出声劝道,“皇舅舅将皇位传给您,您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周天子。赵王不念父子兄弟之情,心怀不忿反叛,自是不好的。只是外祖母终究心疼这位孙子,一时转圜不过来,方对您有些迁怒。待到她想通了也就好了!”
姬泽怔了怔,转过头来,有趣的瞧着面前这个女孩。
他初见阿顾的时候,这个女孩坐在琉璃亭中,恭敬的向自己福礼,面色白的像梅梢的雪。女孩面上虽然对自己一片恭敬,实际上心里却是竖着重重防备,好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却偏偏将自己当做刺猬,虚张着全身不存在的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却忽然软和下来,待自己逐渐亲近,如今她竟然试图用笨拙的语言安慰自己。
他就生出了些逗弄的心思,“说起来,赵王也是你表兄呢!你就这么向着朕么?”
“呃?”
阿顾噎了一下,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可从没见过赵王,圣人可是天天在教我书法呢!再说了,”她攒了攒拳头,“这个世间天大地大,终究是道理最大的。无论如何,总是不该造反的。”
姬泽忽的突兀的笑起来:连阿顾这样的小女孩都知道道理最大!知道不应该造反!说起来,自己虽调走了潞州境内的承天军,造成了赵地周围兵力空虚的局面,导致赵王姬沉束起反旗。但归根到底,若不是姬沉心怀不轨,又如何会这般反叛?
这道理,皇祖母不是不懂。她只是不乐意看见孙儿阋墙,对于有意造成这个局面的自己愤怒罢了!
初夏的风吹过来,吹的九州池上的千瓣莲翻飞动荡,好像高楼上渺渺的歌女,裙裳舞动,美不胜收。
但纵然如此,他并不悔。
他想要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盛世,在前往这个目标的路途上,无论出现了什么阻碍,他都会搬开它,一往无前!
天际一道光线射下来,云破日出,一片光辉。阿顾悄悄觑着姬泽,见姬泽面上神色一片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见姬泽举目望着前方,神色一怔,目光也变的幽深不解起来。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不远处的长廊之上,一个女子随着领路的小宦者朝着这边前来,因隔着有一段距离,瞧不清容颜,只瞧见那女子披着一身大红色的斗篷,有一种沉静之美,阿顾眯着眼睛打量,待又行的近了,认出来人,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转身瞧了身边的姬泽一眼。
这个红氅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出嫁的姚良女!
作者有话要说:裴道勤的原型是大唐名将裴行俭。
PS:作者君表示很爱最后的狗血场面!你们喜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