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拍了拍阿顾的手,笑眯眯道,“留儿,阿婆已经老了,一个人在这仙居殿里寂寞的很,偏偏你的小姨玉真公主远在华山,表姐们又都留在长安,就你和你阿娘如今在我身边,偏偏你阿娘如今笃信佛祖,常常在佛堂里祷告。你留在仙居殿里多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可好?”
阿顾沉默了片刻,仰头嗫嚅道,“可是……阿婆,我在暖阁里读书习字,诵读出声的话,会吵到你的。”
“没事!”太皇太后笑呵呵道,“我命梅娘将暖阁收拾出来,再加设一道门扇。这暖阁和西次间虽说是连在一起,但只要闭了门,除非高声说话,彼此间是听不见的。再说了,”她笑眯眯道,
“阿婆如今就是想多听听人声呢!阿婆年纪大了,就怕寂寞的很。但那些来请安的人都乱七八糟的,我厌恶的很,若是小阿顾的读书声,我就不嫌了!怎么样呀,小留儿要不要过来陪阿婆?”
阿顾静默了片刻,投到太皇太后怀中,扁了扁嘴巴,“阿婆!”
在仙居殿西次间读书,代表的意味,她虽入宫未久,却也是明白的!太皇太后对自己这个外孙女十分疼爱,阿顾虽早就知道,这一刻,还是为她深挚的疼宠之情感动不已。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盈盈笑道,“那外孙女儿就却之不恭了!嗯,梅姑姑待会儿收拾暖阁,阿顾喜欢安息香,里面要点上安息香。要摆上精致的文房用具,要一个漂亮的砚台。哦,对了,还有,阿顾要一个大大的榆木书架,上面摆放着很多很多的书……”
小阿顾喋喋不休的话语在仙居殿响彻,太皇太后听在耳中,老怀大慰,抱着阿顾欣悦的笑了起来,大声应承道,“好。皇祖母就给你摆一座大大的榆木书架,上面摆着很多很多书……”丹阳公主坐在一旁,看着祖孙亲昵的模样,唇角带着开怀的笑容,一双眸子却渐渐染上泪光。
仙居殿中,太皇太后和阿顾祖孙和乐融融的时候,遥远的大周西域,局势却紧张一触即发。
安西大都护张孝瓘得了天子诏命,即刻派遣都知兵马使高留仙率人前赴平息达奚部叛乱。高留仙乃是一名悍将,接了命便带领一万人马直扑碎叶,与叛军首领康格尔遭遇在绫岭下,一番苦战,康格尔眼看不敌骁勇的大周军队,急忙遣使向吐蕃求援。吐蕃赞普尺不丹增命大将莫索率大军援助,莫索到了安西,眼见得达奚叛部已是不敌,索性兵锋绕过了碎叶城,直指大周都护府所在治地——龟兹。与安西大都护张孝瓘在龟兹城下鏖战,西域局势紧张,消息传至遥远的东都洛阳,一日数变。一时之间,大周朝堂将注意力都投到了遥远的西域之上。
“吐蕃狼子野心,都护府大局为重,应命高留仙即刻放弃碎叶城,率军回援。延误军机,论罪当处之。”宰相朱潼在朝堂上慷慨陈词。
下了朝,卢国公程伯献等人随着皇帝进了弘阳殿,殷殷进言道,“圣人,朱潼不懂军事,您莫听他在朝堂上的放肆之辞。龟兹城坚,张孝瓘亦是一时名将,尚可守住一段时间。高留仙剿灭达奚叛部之后再行回援是正确的。”
姬泽摆了摆手道,“朕心中明白这个道理。战场上之事,有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高留仙临局自断,并没有什么差错。只是如今战事胶着,朕不好多说什么。待到此次战事彻底平定后,自当再行封赏。”
程伯献闻言松了口气,面上都露出欣慰神情,拱手道,“圣人英明。”
姬泽在殿中的玄漆金丝夔龙榻上坐下,道,“西域兵马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吐蕃莫索虽大举来犯,虎视眈眈,但有老而弥坚的张都护坐镇龟兹城,来援的朔方军守住内防线,并无妨事。待到高留仙平定了碎叶城挥师回援,想来不日定可击退吐蕃。”
程伯献揉了揉鼻子,呵呵笑的粗豪,“臣等都以为圣人自幼读诗书,对于这些沙场上的事情怕是不大懂的,却没想到您心中倒是颇清楚的!只是,”向着东北的方向瞧了瞧,犹豫道,
“西域兵事甚重,太皇太后一向不喜动刀兵之事,怕是会有意见吧?”
提到太皇太后,姬泽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方出口道,“皇祖母乃巾帼之豪,于大局上眼光是不错的,只是终究是女子,主张有些保守了!”他顿了顿,扬首道,“皇祖母那儿朕去说,卿先下去吧。”
程伯献便拱手拜道,“臣等告退。”
弘阳殿中玄幔微张,淡淡熏香从青铜夔纹兽首香炉中缓缓吞吐。姬泽坐在御案之后,转头问伺候在一旁的内侍,“孝恩,这些日子,皇祖母那儿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消息?”
大周宫廷内侍统归内侍省,内侍省长官为内侍监,秩从三品,其下有两位从四品上的少监辅佐,接下来便是四名从四品内侍,相较于同在天子身边服侍的高无禄的年轻精干及梁七变的风神俊秀,这位王孝恩却矮矮胖胖的,肤色极白,面上常年挂着让人讨喜的笑容,弓着腰笑着答姬泽的话道,“太皇太后身子极好,顾娘子回宫后,常在太皇太后的仙居殿里陪着,太皇太后近来气色心情都好了不少,晚上能进得大半碗饭宫人们都说常听见太皇太后的笑声。御医每日诊的平安脉象也没什么问题。哦,对了,”他似忽然想起一样,在姬泽耳边不经意提起,
“听说呀,太皇太后吩咐将仙居殿西次间的暖阁给收拾出来,要给顾娘子做平日里读书的书轩呢!”
“哦?”饶是姬泽性子平和,听到这儿,也不由露了一丝诧异之色。
太皇太后的仙居殿姬泽是知道的,暖阁就在太皇太后平日起居见客的西次间里头,太皇太后平日里乏了会过去歇一歇坐坐,如今却给了顾娘子做读书习字的书轩。顾娘子本便是太皇太后走失的嫡亲外孙女,如今寻了回来,看重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座暖阁书轩的存在,却昭示着阿顾在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远比旁人原先想象的要高的多呀!
一轮太阳高高挂在太初宫上空,射下煦暖的光芒。早朝结束后,姬泽换了一身常服,进后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刚入仙居殿,便觉得殿中陈设较着往日有了一些变化,正座上卧鹿山石背屏前的金丝楠木座榻已被撤了去,改设了一张三围屏玄漆绘彩罗汉床。殿中的客榻也全换成了靠背月牙凳。南向的暖阁处加设了一道白色桦木门扇,晶莹的水精帘子垂下,遮住了窥视内里的视线。
他在仙居殿的玄漆螺钿麻姑献寿屏风之旁站了好一会儿,目光从暖阁的水精帘子上移开来,才重新迈开步伐进去。
阿顾坐在暖阁乌木案后,腰肢挺的笔直。
太皇太后吩咐下来的事情,执行的很快。梅姑姑又是个能干的,不到小半日,暖阁便被收拾出来,布置的焕然一新。一片四方的地方,从前设在里头的紫檀罗汉榻被撤了去,改置了一张平头乌木案,靠墙摆设着一张大大的放满书籍的榆木书架,暖阁中间摆置着一套精美的四扇雕镂屏风。阿顾坐在案后的月牙凳上,腰肢挺的笔直,手中执着一只细细的狼毫笔,桂儿在一旁伺候笔墨,抬起眼睛看着案上的帖子,问道,“娘子,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名姬帖》?”
阿顾笑着答道,“正是。”
桂儿着迷的看着帖子上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赞道,“真漂亮!”
阿顾微微一笑,“卫夫人一手簪花小楷天下闻名,这张《名姬帖》便是她的代表作,书评云,‘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自然是奥妙非凡。”
“好了,”她嗔了桂儿一眼,压低声音道,“我要开始摹写了,还不快磨墨!”
桂儿扑哧一笑,“是。”右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握着墨条,在蕉叶冻澄泥砚砚池中涌出一汪浓黑的墨汁。阿顾伏在案上,照着帖子,在案上铺着的麻纸上临摹下一个个小字。
“孙子参见祖母,皇祖母安。”殿外陡然传来来人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声音。
少女持笔的手腕微微一僵。
这声音……
这声音清朗低沉,带着一丝忽略不去的雍容尊贵,正是皇帝姬泽。
“圣人也坐吧。”暖阁外头,太皇太后缓声的声音传来。
“谢皇祖母。”姬泽谢过,在太皇太后下头的外头传来落座的声音。
阿顾的绷紧的肩头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
自己和那个人之间隔着暖阁的一道水精帘子,他在帘外向太皇太后请安,自己在帘内静心练字。一张简单的帘子隔出两个分离的世界,虽然姬泽给她的压力依旧,可是只要不是正面面对,终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他在外头向太皇太后请他的安,自己在暖阁中练自己的字,两不相干,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阿顾微微失笑,她一直笑话碧桐见着皇帝像是老鼠见着猫似的。事到临头,方发现,原来自那次目睹了丽春台之事后,自己对姬泽也存了一份惧怕之心。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自己可要好好调适一番,终究是在同一座宫廷,和姬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果自己一直这么紧张,可就糟糕了!
《名姬帖》上的簪花小楷清秀平和,娴雅婉丽,这张《名姬帖》是丹阳公主为了让自己拜在江太妃名下,特意寻来送给太妃的。太妃教导自己书法,她写的一手的好簪花小楷,问阿顾想学什么字体。阿顾心慕太妃,便择了簪花小楷,太妃微微一笑,将这份《名姬帖》交给自己,作为练习法帖,让自己照着临摹。
阿顾看着这份《名姬帖》,阿娘和太妃对疼爱自己,对自己寄予厚望,自己若不专心练功,又如何对的起她们的厚爱?
她下定了决心,便凝起心神,便执笔在蕉叶冻砚池中蘸了浓浓的墨汁,伏在面前的麻纸上开始认真临摹起来。
暖阁外西次间中,太皇太后坐在背屏前的玄漆绘彩罗汉床*上,舒檀奉上一盏煎好的宁心和气的丁香饮,立在太皇太后身后,在太皇太后肩背之处不轻不重的捶着。
姬泽在下座拱手对着太皇太后问道。“皇祖母近来身子可好?早膳进的可香?”
太皇太后笑着应道,“我这儿一切都好,圣人是个孝顺的,我是知道的。”略抬了抬头,目光射在皇帝身上,带着几分威严,淡淡道,“只是这两天倒有几分烦心。”
“哦?”皇帝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道皇祖母为何烦心?”
太皇太后端起丁香饮,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淡淡道,“樊奴,如今西域那边的形势,你听说了吧?”
大周男子乳名常带着一个“奴”字,女子乳名常带着“阿”字。纵是皇室贵族也并不例外。皇帝的乳名正是樊奴,听得太皇太后问的这句话,姬泽广袖下的手微微一紧,过了一会儿,方朗朗笑道,“好叫皇祖母得知,恰逢高留仙已经踏平了达奚叛部,想来很快就能收复碎叶,这不是很好么?”
“好事?”太皇太后将手中的冰裂瓷盏掼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眉稍挑的老高,“安西都护府所在治所龟兹被吐蕃三万大军包围,安西都护张孝瓘命关闭城门与之鏖战,不过小半个月功夫,城下便死了一万多人,军报一日三传,战况如此惨烈,圣人竟觉得还是好事?”
“皇祖母多虑了,”姬泽不以为意,“吐蕃虽狼子野心,但张孝瓘身经百战,也不是吃素的。既是打仗,如何能没有伤亡?安西四镇是我大周领土,那尺不丹增胆敢进犯,我大周军队便必要让他知道疼!”
西次间中,皇帝祖孙之间气氛渐渐紧张,暖阁内,阿顾蹙了蹙眉,将手中的狼毫笔置于案上的越瓷莲花水盂之中。
一泓墨色从笔毫上泛出,渐渐渍染了整盂清水。
“呵,”太皇太后铮铮道,“若当初高留仙未出征,康格尔得了碎叶城,摄于大周军锋,未始不会臣服大周统治。只圣人偏血气方刚,一意征伐,康格尔逼的急了,这才求助于吐蕃;如今事已至此,碎叶城尚还不一定能收复,安西都护府却已经陷于战海。四镇之中,碎叶不过是撮尔小城,龟兹才是西域重心所在。若丢了龟兹,高昌,甚至大周本土都要受到威胁,圣人,你可知道这重要性?”
“康格尔求援未久,吐蕃大军便到了龟兹城下,可见的吐蕃人早就守在葱岭下,早就对着安西虎视眈眈了。”姬泽不以为然,朗声辩驳,“吐蕃想来是趁着朕刚刚登基,安西又出了乱子,本就想在这个关头分一杯羹,就算朕不发兵,难道就一定能保证吐蕃安分守己么?既然如此,朕又何必忍这口气?”
“圣人,”太皇太后声音陡然扬高,“吐蕃纵是陈兵,若我西域安定,他找不到出兵的借口,也就退回高原了!圣人,”她沉下声音劝道,
“老身知道你年纪轻,志向高远,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是一件好事。但你终究还太年轻,大周本土内部,尚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好,朝中世族顽固;边地节度使亦是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这些棘手事情你都没有开始解决,何必急着跟外族一争长短?”
仙居殿中天下最尊贵的祖孙对峙,侍候在殿中的宫人大气不敢出。麻纸上的簪花小楷字迹也渐渐粘滞起来,阿顾凝住笔,听着外面太皇太后和皇帝争执的声声动静,只觉心浮气躁,再也无法平心静气下来练字,抬起头来,与身边的桂儿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之间都有几分心惊胆战,心提的老高。
“皇祖母待朕好意,朕心中知晓。”年轻的皇帝沉声道,“朕也想要专注大周本土,但西域亦是我大周太宗、高宗两位皇帝打下来的疆土,朕不愿让这份基业败在我的手上。腾里斯亦是朕的子民。他的家族本是碎叶国主,高宗年间,大周兵锋横扫西域,其父出降。高宗皇帝允诺其家族世世为碎叶太守。此次达奚部叛乱,腾里斯奔赴安西都护府求援,西域诸国都将目光投在大周身上,若朕不能为滕里斯主持公道,则各个小国都将对大周失去信心,长此以往,西域疆业怕就这么散了。所以,这一场战,朕不得不打!”
“……遥想当年,太宗皇帝名将驰骋西域,何等风光,”年轻皇帝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太宗皇帝尚武遗风,距今不过七十余年,竟留存不下来了么?”
“你……”太皇太后陡的扬声,勉强压制住自己的脾气,低声劝道,“圣人,老身知道你的志向。但西域诸地并入我大周之土未久,远未到完全归心的地步,便是安西四镇,在大周手上也不是没有丢过。四镇百姓终究非我汉人种族,如果能够保在手上当然很好,但若情势特殊,便是丢了一时,又有什么关系?”
“樊奴,”她放软了声音劝道,“我知道你满腔血性,总觉得国土哪怕一寸都不能丢。”太皇太后一拄手中凤头拐杖,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太宗皇帝雄风,谁不想复太宗皇帝雄风?你伯祖父,祖父,甚至你父皇,他们继位之初,心中未始不曾和你一样想过重振太宗皇帝雄风。但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又岂是子孙后代人人可以肖似的?”
姬泽硬邦邦道,“若太宗皇帝也这样想,如何有‘天可汗’的圣名?”
“放肆!”太皇太后怒喝。
暖阁之中,阿顾的一颗心吊的高高的,只觉得仿佛是一根弦,被绷紧到极处,听的太皇太后这声怒喝,惊的几乎跳起来,“砰”的一声,袖子拂过书案,将案上一旁镇纸拂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一声镇纸落地的声响仿佛一个信号,阻断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对峙。殿上,皇帝气劲被这一声响一阻,转头看向声响传来的地方,暖阁之中寂静无声,只门外的水精珠帘微微摇荡,遮住了暖阁之中的情景。
年轻的皇帝心思电转,站起身来,揉了揉疲倦的眉头,和声道,“皇祖母,听说阿顾已经开始随着太嫔习字,反正我也闲着没事,不如去看看阿顾的功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