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道菜的价格都足以支撑一个平凡家庭吃喝不愁好几个月了。这个男子看起来虽为一介布衣,出手却十分阔绰。他身旁衣不蔽体的老少乞丐将桌子堵了个水泄不通,惹得一旁的人纷纷侧目。有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有口齿不清的小乞丐,还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女’乞丐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呱呱哭个不停。‘女’乞丐就端着一碗雪蛤一勺一勺地喂给婴儿喝。
男子背坐着,冯润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情绪似乎很高涨。
“大家光吃有什么意思啊,不如我给大家讲个趣事听听?”
那些个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流民哪有闲工夫听他讲故事,老幼‘妇’孺都低着头,敞开了怀大吃特别。对于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来说,他枯树皮似的手里攥着的一根‘蜜’汁鸭‘腿’更加重要,尽管没剩下几颗牙齿,仍卖力地嚼着。
没人搭理却没消灭不了他要谈天说地的热情,男子自顾自地说着:“我给大家讲一个王蓝田吃‘鸡’蛋的故事吧。”
他清清嗓子站了起来,在大堂中踱来踱去。
“东晋有个叫王蓝田的贵族子弟,出了名的急‘性’子。要说他的‘性’子有多急呢?有一次,他和王羲之一起吃‘鸡’蛋,他想用筷子扎破‘鸡’蛋‘插’着吃,可是‘鸡’蛋圆鼓鼓的,他怎么扎也扎不破。于是,一气之下他就将‘鸡’蛋直接扔到地上去了,‘鸡’蛋仍然旋转个不停,他不仅没消气,反而火更大了。他就想用鞋齿踩碎,可是怎么踩也踩不到。”
说到兴起,他直接表演起来。
“怒火冲头,他也管不了其他。他一心只想向‘鸡’蛋报仇雪恨。他就直接用手将‘鸡’蛋抓起来,放进嘴里,咬了个粉身碎骨后。就把它吐掉了。”
旁观的人不约而同地笑开了‘花’,掩着嘴。强憋着笑意。冯润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男子回头瞧了冯润一眼,大概是她戴着面纱的样子在他眼中颇为滑稽,他诧异地盯了好久,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位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面皮白净。见到身后三个‘女’子冲自己笑,脸上泛起了红霞。腼腆地拱手一笑,又继续坐回座位。
他的笑话博了个满堂彩,那几个乞丐依旧看也没看他一眼。满桌的‘玉’盘珍羞已被风卷残云地吞了个干净,连菜汤都被几人用白‘玉’糕沾着吃进了肚子。而到这个时候,少年连筷子都没动过。
少年无辜地歪了下脑袋,好脾气地问道:“是我这个笑话讲的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好了。”
“真是个傻小子,他没发现那群人在讹他吗?”连单纯的云翘都发现事情不对了。
乞丐们吃饱了之后,剔剔牙。吹吹灰,伸个懒腰就陆陆续续地撤退了。只剩下少年背对着他们站着,挥舞着胳膊,说的绘声绘‘色’,有时候自己也得笑一阵子才能继续讲下去。看他手舞足蹈的背影真是又滑稽又心酸。只是无人敢上前拆穿。
“傻小子,你的客人已经走了。别白费功夫了。”云翘向来是个直肠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她那黄莺般清越的声音将少年从自娱自乐中叫了回来。
“咦?怎么都走了?”
少年回过头看见空空‘荡’‘荡’的凳子和满目狼藉的盘子,有些急了。就在云翘正准备看好戏的时候,少年做出了让大伙儿大吃一惊的举动。他大步流星地跑了‘门’口,四下张望了一圈,便无所获后,回到大堂中喃喃道:“菜还没上完,怎么都走了。”
云翘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压低声音在在冯润耳边道:“我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被人卖了还替人家着想呢。”
少年的情绪非常低落,一副要哭的样子,支起胳膊,托着腮,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跑堂的伙计看见他这个样子忙上前询问道:“客官,还有几道菜还上吗?”
按照道理来讲,经营客栈酒楼的卖出的酒水菜品是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可是这个少年貌不惊人,衣着普通,又领着一大帮乞丐,伙计生怕他付不起账,本不想做他生意。但是碍于他已经在“凡人居”客栈住宿了好几天了,不便于不做他生意。为了稳妥起见,他想将剩下的菜都退了。
“不上了。结账吧。”
少年低头开始从袖子里‘摸’索着,兀地眉头一皱,大喊:“咦?我的钱袋呢?刚刚明明在这儿啊!”站起身来,连忙把全身上下‘摸’了一番,连腰间的碎银子也通通不见了。
坐在少年身旁的中年商人提醒道:“我刚才看到那个小乞丐钻到你的怀里,是不是那时候偷的?”
少年脸涨得通红,摆摆手道:“不可能。他只是那么一丁点的黄口小儿,怎么可能会偷东西!”
伙计的脸‘色’顿时一沉。在进‘门’前,他明明看见少年将钱袋塞进怀里,他才敢让他领着一大帮乞丐进‘门’的,难道自己被眼前这个看似纯良无害的少年给‘蒙’骗了?他直接动手帮少年找了起来,转眼少年脱得只剩单衣,依然连半文钱都没有。
“好啊,你是来吃霸王餐的!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伙计的脸拉得快掉在地上了,直接用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攫住,“搞不好你跟那群乞丐是串通好的,来这儿骗吃骗喝!”
“不是的。他们不是骗子!不要污蔑我的朋友!我的钱袋……我的钱袋……”连少年自己也找不出一个替他们开脱的理由,却依旧据理力争。
“我也不知道钱袋到底去了哪儿,但是,绝对不是他们干的!”
四周看热闹的食客都发出嘘声,嘲笑着少年的愚蠢。
“他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冯润轻轻撩开帷幔,对荻月道,“我们的钱够付这顿饭钱吗?”
荻月点头,她明白冯润想要干什么。
“你去把他的账清了吧。”
冯润命荻月去付账,云翘‘摸’不到头脑,又拽拽冯润的衣袖嘟囔着:“哎呀,小姐,我们干嘛要帮那个傻小子。他活该啊,人总该吃一堑长一智的,让他同情坏人!”
“他同情坏人让自己吃了大亏,那是他识人不慧,不是他的错。但是他仗义疏财,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朋友,不‘乱’怀疑他人。这种人容易犯傻,容易吃亏,我很欣赏他。这是他应得的。”
荻月与伙计好一通商量才平息了伙计的怒火。少年的衣领被放开后,他抿着嘴‘唇’,将衣服捋平整,到冯润的桌前做了一揖,道:“谢谢姑娘相助,在下卢无意,就住在二楼的第二间。等一拿回银子,立刻连本带利还给姑娘。”
云翘咬着筷子,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的银子就是那个小乞丐偷的。我看是要不回来咯。”
“姑娘不要随便污蔑别人!”少年义正言辞道,“就算是他偷的,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儿,哪里懂得钱是什么,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呢?”说完,雄纠纠气昂昂消失在三人面前。
“真有这种傻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云翘扔下筷子,气鼓鼓地骂道。
到了下午黄昏,突然一响起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云翘打开‘门’来,进来的竟是卢无意。
“我找到我的钱袋了!”卢无意献宝似的掏出个钱袋来,“我就说这是个误会。那个小兄弟把它送回来了。”
“那太好了。”冯润对他温柔一笑,招呼着他坐下。她始终相信温柔地对待世界,终究会被世界温柔相待。
云翘则不安好心地咳嗽了一声,怪声怪气地问道:“是吗?”
卢无意兴高采烈地把钱袋重重地放在桌面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他是范阳人士,父亲是范阳刺史。他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参加竹林诗会,暂住在凡人居。今日在街市上闲逛的时候,遇到一批乞丐,他听了他们受苦的故事大为悲恸,决定请他们好好吃一顿。没想到其中一个小乞丐借走了他的钱袋。
云翘在一旁‘插’嘴道:“说都不说一声,叫什么借啊!分明是偷的!”冯润斜了她一眼,她顿时不做声了。
卢无意继续说那个小乞丐的‘奶’‘奶’生了重病,实在没钱治病了,才不得已“借”走了他的银子。但是下午便把剩下的钱拿送了回来,还坚持给他写了欠条。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面果然按着一个手印。
“连个字都没有,这算什么欠条?”云翘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拿起桌上的钱袋,一股脑倒出来,竟然一锭银子也没有,全是铜钱。
“这值几个钱啊!连个葱‘花’都赔不起!”
卢无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嚅嗫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他还。不过我欠你们的一定会还的。我身上暂时没有钱,等到一有银子,我立刻还给你们。”
他把桌上的钱都胡‘乱’扫进钱袋,郑重其事地‘交’到冯润的手里,道:“这些钱你们先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