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着你姐姐的屋子,我说什么也得还给她点谢礼。我看你姐姐的匣子里摆着很多胭脂水粉,想必她是个极美丽又极爱美的‘女’子;这满园的‘花’也一定是像她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才养得出来……”
高怀觞听着听着,挑起一边眉‘毛’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花’不是我种的?”
冯润继续低头撒着‘花’种,漫不经心道:“像你这么个心狠手辣,辣手摧‘花’的男子会是个有闲情雅致摆‘弄’‘花’草的人?我可不信。”
“你可这有够了解我的。”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同为‘女’子,我想我还是更了解你姐姐。我看你姐姐的衣物上大多是蔷薇‘花’的图案,她一定是爱极了蔷薇‘花’。我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待来年‘春’风来时送她一丛蔷薇。她在里面能看见这些‘花’儿陪她,她也就不这么孤单。”冯润拍拍手,抖落粘在指缝上的‘花’种。
高怀觞忧郁深邃的眼神在墓碑上流转,又缓缓落在冯润的侧脸。他一笑道:“很高兴,你终于真正活过来了。”
冯润一笑,青烟似的泪珠盈盈而上,好似芙蓉泣‘露’。
“我本带着必死的决心,可是天意‘弄’人,让我重回人间。或许苍天是可怜我,让我一偿所愿。”
肌肤滑如凝‘玉’脂,十指柔如削葱根。这双手中正握着一把‘玉’石篦子,肤‘色’‘玉’‘色’相融,缓缓下移,梳了三下,头发柔顺听话,转眼就梳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也是手一样的雪白。
‘扶风,我们是时候回冯府了。不过,在去之前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下。”
冯润拿着‘毛’笔蘸了些墨汁,顺着他的白发涂下来,所及之处都变成了黑发。
“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扶风的声音有些颤抖。毕竟他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再等等吧。”
“你相信我,这种事拖的久了对彼此都不利。冯府中的人是群人‘精’。若是说假话一定骗不了他们。换而言之,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得由他们选择相不相信。”
“姑姑……”扶风有些胆怯。在杀人的时候,他都不曾有如此担惊受怕的时候。
冯润把他的身子扭过来,蘸了些墨汁染了染他的白眉。
“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我自十四岁进宫,在掖庭中住了四年,又在静月庵呆了三年,我不知道我还能等到什么时候。我必须回去,回去找他。因为这世上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只要我还活着,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他的身边。”一双娥眉下,那双眼睛如两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迎着微微秋雨,冯润与扶风向高怀觞告别之后。便奔赴洛阳冯府。扶风着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头戴一顶黑‘色’帷帽,把这幅与众不同的容貌遮掩的结结实实。冯润则一袭白衣加身,白‘色’的帷幔清透飘逸。垂到腰际,如浩淼的烟‘波’掩映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
时光不仅能苍老美人的容颜,而且能雕刻美人的风情。在静月庵中,佛家追求无‘色’无相,再美的容颜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所以痷中连面铜镜也没有。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模样了。在临走之前,冯润临镜自照。一双修长的柳叶眉映衬着含情带光的桃‘花’眼,睫‘毛’浓密,眼尾微微上挑,一笑起来卧蚕上方有些泛红;鼻梁高‘挺’,玲珑剔透,如粉妆‘玉’砌;红‘唇’不点而朱,薄‘唇’不笑自翘,红破一颗樱桃;尖尖的下巴上缀着一对梨涡,一颦一笑,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
冯润像她的母亲,如一坛美酒被时光酝酿的越来越香醇,越来越醉人。因为是借尸还魂的缘故,她能站在第三者的位置公正地评判自己的容貌——她不由得惊叹她更美了。
两人一黑一白,走在洛阳街头,引来无数人侧目。他们目不斜视,脚步匆匆,转眼来到了冯府‘门’前。富丽堂皇的‘门’前挂着一对白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冯家有人过世了?”冯润喃喃道,上前‘欲’叩‘门’却被扶风拉住了手。
“姑姑,还是再等等吧。”他的双手冰凉,手心全是冷汗。
冯润捏了捏他的手心,柔声安慰道:“扶风不怕,这里难道是龙潭虎‘穴’,会吃了你不成?你放心,一切有我。”
轻轻叩了几下‘门’,一个方脸大汉探出头来,问道:“谁?”
冯润撩开薄纱,让她的俏脸‘露’出来,笑盈盈地回道:“庄伯,是我。”
方脸汉子一看竟是冯润顿时面如土灰,‘门’开也不是,合也不是。迟疑了半响,才大喝一声:“夫人,是小姐回来了!”
常氏那娇媚的声音从‘门’后响起:“那个小姐?莫不是冯清又跑出去玩了。”
方脸汉子用力将并开的两‘门’推开,冯润轻移莲步步入庭院,扶风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来。
“夫人,您看看,是谁回来了!”
常氏只道他是大惊小怪,扭着杨柳腰便踱来过来。刚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慢慢,渐渐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是飞奔过来。
“润儿——”她直接靠着冯润的肩膀上啜泣起来,“娘就知道你没死。无论他们想怎么说服我,我都始终不愿相信。”
常氏掏出香气扑鼻的手绢拭去眼角的泪珠,道:“这里不方便,咱们去里面说。”
闻声,冯润回身向扶风招手。扶风自始至终都尴尬地站在一边,与他们保持五步的距离。
“这位是?”常氏狐疑地瞧了扶风一眼。大白天一身漆黑的打扮确实古怪。
冯润深知常氏是个心机颇深的主儿。在得知扶风的身份后,她能保证常氏不伤害自己,但不能保证常氏不会伤害扶风。她必须先让冯熙知道这个秘密才行。
“一位故人。等爹回来再说吧。”冯润温柔地望了扶风一眼,抚慰他忐忑不安的心,之后又转身问道:“‘门’口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
“这几年来你是去哪儿了?”常氏并不回答她的问话。
冯润只告诉常氏,太皇太后将她送去静月庵吃斋念佛,反思了三年,其中的心酸苦楚一概不提。
常氏默默叹了口气,紧紧拉着冯润的手走到庙堂,扶风一直跟随,像拉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寸步不离。
常氏不耐烦他的亦步亦趋,娇笑着回身对扶风说道:“公子,这间庙宇是咱们安放冯家历代祖先的地方,不便让外人相见,您还是去厅中喝一盏茶吧。妾身和润儿速速就来。”
黑‘色’帷幔下的幽蓝眼睛猛地一暗,扶风愣愣地后退,随着庄伯去了客厅。
说到底,他不过是客人。他心中酸涩,杯中清透碧绿的龙井在口中也是苦不堪言。
庙堂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几十个灵位,长幼尊卑,排列有序。桌前的香案‘插’着一柱短短的香,青烟袅袅。
“太皇太后崩了。”常氏上了一炷香,语气中并未有悲伤之情。
“崩了?”冯润眉头一动。太皇太后居然归天了!冯润还没来得及向她讨回她亏欠自己的一切,她就这样死了!这样实在是太便宜她了。此生最大的仇人离世并没有让冯润感到轻松,反而增添了一份莫名的沉重。
冯润凝睇着架子最高处那个人的名字,她一生都无法触及的高度,生也如此,死也如此。心无敬畏,膝盖自然不肯下拜,她就如此这般‘挺’直腰板站着。
眼神下移,一块无字灵位分外显眼,冯润走近一步,想要看个分明。突然她的眼睛一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一开口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
“娘,冯漪她……”冯润根本不想将那个字与冯漪联系在一起,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
“冯漪没了。”
冯润感觉到眼前拉起一道黑‘色’的帷幕,天地都是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常氏叹了口气,道:“在你离开掖庭半年之后,她突然小产了。孩子和人都没了……”
“这么说已经快三年了……三年了……”冯润的‘腿’一软,跪在蒲团上。三年了,她本以为冯漪会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没想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中冯漪已经撒手人寰,离开人间。三年了,发生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回忆起第一次见冯漪时的情景,她如从天而降的桃‘花’‘精’,粉脸红‘唇’,娇俏灵动;而如今眼前只有一块冷硬灰暗的灵位,心中暗恨命运的无情。
突然窗外一声惊雷,一阵狂风暴雨到来,吹得‘门’窗瑟瑟作声。雨打芭蕉的声音是如此疼,冯润的心已被这场急雨打的千疮百孔。
“这块没有字的灵位是老爷给你立的。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没有正式收殓,没有资格在此。可是你爹疼你,破例给你……”
冯润泣不成声,质问道:“我根本没有死,你们从何得知我的死讯?”
常氏掏出手帕,递给冯润,道:“是冯诞从皇上那儿得的口信。”
“他连我的尸身都没找到,为何要判定我已经死了。”冯润心灰意冷。她没有想到皇上对她如此冷漠无情。三年了,没有寻找过她的下落,她可以想出一万个理由帮他开脱;可是为何在她明明活在世上,他却要宣告天下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