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大亮,西南方向还挂着几颗星子。地上的民居在酣睡中,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盏灯,正好与天上的孤星遥相呼应。天与地、晨与昏的分界线此刻并不分明,太阳也难以做出抉择,不知该站在那一边。
军营演练刚刚结束,贺兰破岳便匆匆忙忙往家中赶去。同营的伙伴见此都纷纷笑话他道:“真没看出来,我们神勇无敌的贺兰将军还是个怕老婆的主。”
“你以为贺兰将军的老婆是你们家的河东狮啊,咱们贺兰将军的老婆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贺兰破岳也懒得跟他们斗嘴,收拾好行李,挨个把他们的头敲了个遍。
“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们。”
贺兰破岳刚走,那个老兵就趴在身旁新兵的耳边,窃窃私语道:“贺兰将军的老婆是个大美人,这没错。只可惜啊左脸留了疤,不能看咯。而且据说她曾经在广陵王府待了一天一夜,拓跋羽是个什么性子,见到美人还能只看不吃。贺兰将军也真是个多情的种子,这样都不嫌弃,捧在手心跟个宝儿似的。”
听完,新兵的脸上也露出万分同情的表情。
贺兰破岳披星戴月地赶回府中,见内室一片暗影,以为叶芳奴还睡着,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又转身轻轻合上门,回过头来,他却发现叶芳奴一直站在窗口,像一个结满冰雪的石像。
“你是在等我?怎么可能。”
贺兰破岳自问自答道,唇角牵起一丝苦笑,在桌前点上一盏灯。
“谢斐然要离开平城,他昨夜已经来与我告别了。”
叶芳奴从黑暗中走出来,左脸上浅浅的疤痕如同蜘蛛网交错纵横。
“我在一年前曾许诺过的,今日依旧算数。你我并无夫妻之实,娶你只是权宜之计。若你想要去追求更广阔的天空,我愿意还你自由。”
贺兰破岳装出云淡风轻的神态,实则心如刀割。他从成亲那一日起就早知会有此刻的来临,虽然心中已做好准备,这份酸楚仍教他难以忍受。
叶芳奴惊愕地抬头。近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他对她的点点滴滴,她都铭记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叶芳奴并不是石头做的,他对她的心意,她感动万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是个鲜卑人啊……与杀她族人,毁她皮相的人流着相同的血,每当想到此处,她又停在一步之遥。
“让我瞧瞧你,”叶芳奴拉过贺兰破岳上下端详,“这次很好,鞋子没破。”贺兰破岳尴尬一笑,目光扭向别处,不知她突然转移话题是为什么。
“不过上衣却破了。”她牵着贺兰破岳坐下,从梳妆台的箱子中取出针线盒,蹲下身为他缝衣,“叶芳奴今生嫁给你,就一生一世是你的妻子。我们汉人妻以夫为天,你就是我的天空,我怎会想去别的地方。”
贺兰破岳正襟危坐,动也不敢动,凝视着她平静安宁的侧脸已是他最大的幸福,他不敢奢求什么。刚刚的一番话让他欣喜若狂,即使下一刻为她赴死,他也心甘情愿。
他的手轻轻拂在叶芳奴的云鬓雾鬟上,肆意感受着她的温柔。叶芳奴亦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回应。
又是一场大雨滂沱,转眼已到盛夏。天初放晴,雾气却还没散去,鸿雁池被雨洗的神清气爽,楼台古刹非远非近,犹隔云里梦里。
小太子在永寿宫顽皮地跑跑跳跳,不经意撞到矮树枝上的露珠,被淋了一头水。偶遇一阵细雨来袭,小太子不惊反喜,咯咯笑个不停。
“小太子,来乳娘这儿,看你一身的水。”青尘在树下向他招手道。
冯润恰好走出内室,看着小太子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心想是不是孩童的光阴走的比大人更快些呢?
没想到,小太子踉踉跄跄跑到了冯润跟前,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兴高采烈地叫了声:“娘。”
这一声她等的太久,她也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有心之人教的。冯润觉得她的腹部跳动了一下,她与他重新连在了一起,就像她怀胎十月的那段骨肉相连的日子,灵犀相通,亲密无间。
她伸出手把他抱在怀里,掏出锦帕擦却害怕伤到他的肌肤,只小心翼翼地在他娇嫩的小脸上印了印。
“过会儿玩的时候,要躲着那些低矮的树,知道吗?”
小太子朝她甜兮兮地一笑,又飞也似的跑了。冯润把锦帕收回袖中,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留在太皇太后身边。
回到灵泉殿后,她连晚膳都懒得用,匆匆洗漱一番便入睡了,竟是一夜好梦。几个月来,她尽心竭力地伺候太皇太后,事无巨细都事事亲为。虽然眼睁睁看着她日渐好转,心中十分不甘,但是为了长久之计,她能含泪吞下。
玉色手指间夹着一枚黑色棋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杀局中。可是下棋之人心中却沉着心绪万千。棋定,心却未定。
“陛下,我们已胜利在望,为何要突然停下步伐?”
将冰凉的棋子贴近嘴唇,拓跋宏抬眸望了冯诞一眼,沉声道:“时机未到。朕外无倚仗之亲族,内有望风骑墙之大臣,走到此步已属不易,若轻下杀手,只会功败垂成。朕从未对太皇太后动过杀心,朕想要回的只是北魏的江山与君主的权力。更何况鲜卑八部对我们虎视眈眈,若没有了太皇太后的势力,改革的进程将更加艰难,我们现在还不能除她。”
冯诞收起几枚棋子放入盒中,神情讳莫如深:“依思政之见,陛下是在顾虑臣的二妹冯润吧。听说太皇太后的汤药都由她来亲口品尝,陛下是担心这个吧……徐太医曾说了这个药偶尔喝一两次对身体并无致命之害。”
“思政,你似乎管的有些太多了。朕承认冯润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她绝不会阻碍朕的决断。”
白棋清脆一声,落在生杀关卡,转眼竟攻陷了冯诞的半壁江山。胜负已出,敌方输的心服口服。冯诞从未质疑过拓跋宏的能力,只是冯润是他最厌恶的女人之一。
“朕不知思政为何会对冯润有如此大的敌意。但是朕想说的是朕对冯润的情意并不比你对彭城的少。”
听到那个名字,冯诞心中一软,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却暗骂道那个女人怎配与她相提并论。
“朕以为你是懂得这种左右为难的痛楚的,朕知道关心则乱这个道理,全心全意的爱也许会给对方招致祸患。她是朕世间无二的疼爱,但更多时候朕只能将这种感情埋在心里,因为那儿只有她一个人,没人看的见她,才最安全。”
“思政,朕以皇帝的身份向冯诞、拓跋勰、拓跋澄保证,朕从未忘记我们的大计。朕也想以兄弟的身份向你要一个承诺,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将冯润牵扯到我们的是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