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这里无战事
高觉在回味着往事的时候,一股野草莓的鲜香味道竟溢满口腔,他不自觉地用手把嘴巴和鼻子捂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有一股野草莓的鲜香味道,他又吸了一口,确实有。他看看婉岭,问道:“闻到什么味道了吗?野草莓?”
婉岭正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寻觅着那个林东雅的印迹,经他这一问,随即也清醒过来似的,起身左右嗅一嗅,茫然地说:“没有啊。”随之她的嘴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又打趣地说:“你是不是回忆往事回忆的过敏了呢?来来,喝口水,脱敏。”
婉岭随手递上自己的水杯,给了高觉。他把水杯拿在手里,并没有喝,只是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里,放在身边的小桌子上,然后双手抱着膝头,噢了一声。他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走着或者坐着,忽然就会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知道那是参禅习定过程中的一种现象,于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声“也许吧。”整个意识便又回到水月谷。
高觉在水月谷那儿遇到了一个对自己影响颇大的奇异的怪人,就是传给自己瑜伽密法的那个疯连长。
遇见疯连长,是高觉来到水月谷的第一天。那时天已傍晚,到r市接高觉的那辆大卡车停在水月谷中学的校门口,高觉和接他的沙副校长从车上下来,高觉伸手到车上取自己的行李包,那位沙副校长则和校门里面操场上站着聊天的几个老师高声地相互问讯着。就在高觉转身准备离开车子的时候,不想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迎面向他走来。
来人在水月谷,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都说他曾是一个连长,在和印度兵的一次遭遇战中被抓了过去,再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傻啦吧唧的样子,身上总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还脏兮兮的大布袋子,在中印两边来回穿梭地跑来跑去,由于有几分疯疯癫癫,又穿得破破烂烂满是污垢的,也就没人注意他的行踪。
疯连长径直走到高觉跟前,弯下身子,双手合十,向高觉做了一个顶礼式的动作,将头在高觉的衣襟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高觉知道这种顶礼动作是藏族人对活佛的一种膜拜式的恭敬,因而在闪过一丝躲闪的本能想法后,并没有嫌弃他的污垢,而是试图学着活佛的样子在他的头上摸顶。但是,高觉只是将手掌张开,似隐似显若有若无地在那疯连长的头上晃了一下,也就是触了触他的弯曲而蓬松着的发丝。然后,他看着疯连长慢慢地退后一步,再抬起身子,闪过他,离开。高觉也在校门里边的几位老师以及身边沙副校长的满脸的惊愕和一片啧啧声中,跟在沙副校长的身后走进校门。
高觉后来又有几次遇上这个看起来有点古怪的人,每次他都向他顶礼。起初,高觉还有些惶惶然,总觉得受不起这大礼,加上对方那一身垢衣,也令他有些不自在。但因为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高觉很快就坦然下来,欣然接受了这种令他意想不到的虔敬至极的礼遇。
那是隔年的五一节前夕,突然传来中印边界开战的消息,战争的阴霾如同喜马拉雅山南麓时常密布的阴云一般,烟雾般笼罩在水月谷的上空,并且越来越浓。水月谷就处在中印边界的交界处,一旦双方开战,第一个遭受冲击的必然是这个山美水美的地方。战前的那种不知所措的紧张气氛,弥漫在谷里的角角落落,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这场可能一触即发的战争,政府官员甚至在大会上也谈论着战争的可能性。人们聚在一起的话题几乎离不开战争,大家甚至探讨分析战争的形式和后果。有人猜测印度兵必然会先用大炮轰击,接着是飞机轰炸,之后才是步兵进攻,并且是两面夹击。由于水月谷就像是一个装粮食的布口袋一样,北面是通往后方的袋口,很可能被从不丹一侧进来的印度兵扎住袋口而不能后撤,南面则可能是直接撕开布袋迎头冲进来的印度兵。那时,驻扎在水月谷的兵力只有一个加强团,那个于团长认为打起来可以坚持三个小时,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包括于团长本人在内心深处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顶多是团长自己的一个心愿吧,或者是他的一个态度罢了。有人戏谑地说,一旦打起来,就他那点兵力,还有那点破武器,连半个小时也撑不下来,顶多三分钟。当时战士手里的武器也就是那种连枪膛压满可以装十一发子弹的半自动步枪,就是这种枪,一些驻扎在山口哨所的战士手里都没有,他们把一些枪支弹药手榴弹之类的都拿来换成一些吃的或用的东西。面对这样的状况,所有的人都很茫然,思来想去,都认为最佳选择就是到两面的山上去躲藏,许多老百姓也真是这样做的,有的人已经在背向印方的一侧山坡上挖了一些可以藏身的山洞,有的甚至把锅灶家具也搬到了山上。
不过,也有人认为什么事也不会有的,至少水月谷镇上也许不会遭到大炮轰击或者是飞机的轰炸,因为那里是居民区。公安局的人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因为他们也在水月谷镇上安扎着,和居民混杂在一条街区里。最有可能遭到轰炸的地方肯定是部队,那地方即和居民区不在一块儿,正好又在面向印方的一侧山坡下面。还有水月谷政府所在地,它正好处在两条河流交汇的一个三角地带,背靠山岭,面向水月谷一条宽敞的街道,那条街道是水月谷最繁华的地方,百货大楼、银行、书店、邮电大楼都聚集在那里。
战争前的阴云往往比战争的阴云更浓烈更让人难以测度,胆小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这个可能被战争夷为平地的谷地,内地的一些同事有的开始请假离开了水月谷。刚上任副校长不久的小金也加入到这个逃跑的行列,他本应该很好地表现一下才对,不料战争的逼近让这个本来就胆小如鼠的年轻人胆汁倒流。那段时间他感到嘴里很苦,吃什么都是一种苦味,觉也睡不安然,总是噩梦连连。他想赶快离开这个可能让自己丢掉小命的地方,可是自己的假期还有半年才到,他苦思冥想着如何能够堂而皇之地离开这个地方,还让人相信自己不得不离开,他想如果能够回内地出趟差或者去学习什么的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他到分管文教的卓玛副县长那里去请假。
卓玛副县长黑着一张本来就很黑的脸,并不看小金,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一边翻着,一边和小金说着话,只是声音却并不像提拔他的那个时候悦耳,这让小金浑身不得自在。她说:“这种时刻,正是军民一心,抵御外敌的时候,你却要离开,大家都像你的话,都临阵脱逃,水月谷还会存在吗?”
“卓玛县长,我也不想回去,只是家里面来信说已经订好了结婚的日子,要我赶回去,不然女方那边有可能退婚呢。”小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着这些话。
“你刚提拔不久就离开工作岗位,影响会很不好的,我劝你还是打消回家的念头,回学校去吧,和大家在一块呆着,会更好一些,尤其是对你今后的发展会更好一些。”卓玛副县长不无关心地说到,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她不希望自己看错了人选错了人,提拔了这么一个草包。但是,小金在听着她的话时,已经浑身瘫软,几乎要跪在她的面前,只是两手按住桌沿才没有滑下去,并说道:“我得离开,我得离开,我不能死……”他已经哭出声来,最后身子一软,干脆就顺势跪了下去。
卓玛副县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投向手里的文件,说道:“你走吧。”
小金听到“你走吧”三个字,心里先是一惊,以为卓玛让他离开她,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卓玛应该是同意他回内地的,并且他更愿意理解为这后一种可能,便如释重负,迅速离开卓玛副县长的办公室,唯恐她突然变卦。他打算即刻去办理回内地的各种手续,一刻也不耽误。
与别人不同,一直百无聊赖的高觉却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似的,劲头十足。本来他还在内地休假,刚回到成都西藏办事处那儿住着,等着不知期的机票。从西藏回来的人不断传递着各种战争酝酿的消息,这让许多本来机票登记号排在前面的人不断地放弃进藏机会,有意在成都滞留不归,延长着假期,试图等着战争烟云消散过去后再回去。高觉的机票登记号还遥遥无期,他从水月谷回来的同事那里获得更为确切的战争消息以及善意的劝说,但这并无法阻止他进藏的脚步,反而令他精神倍增,迅速找人换取了最靠前的机票登记号,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水月谷。他渴望着战争,就像四月的草木渴望着雨水的洗礼一样,他希望自己能够经受一次战争的历练。他恨不得马上捡上一杆枪投入战斗,如同银幕上那些不死的英雄一样,英勇无比,杀敌无数。
高觉怀着焦灼不安、想入非非的心情回到了水月谷。第二天,同事小王和老杨来到他的房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像他一样,总是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战争的消息又像一剂强心针的注射,令他们个个都兴奋不已。
高觉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发觉水月谷是一个制造不安的地方,一个充满令人绪此刻静如止水。他想,心理动荡的人聚在一起,似乎又都平静一些,变得更加理智,思维也更加明晰一些,莫非是剧毒的物质搅拌在一起,相互抵消了毒性?他这样想时,又摇摇头,心里却说不可知不可知,也就不再思虑这个飘渺的东西。
三个人聊起战争,自然说到有些人请假的事,小王便开始发起牢骚,他对小金的提拔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小金请假离开水月谷,又给他提供了一个进攻对方的借口。“这小子就他妈的一个胆小鬼,一听说打仗就吓得尿裤子了,就一个娘们。”他愤愤不平地说道。
小王的话,勾起高觉的一丝回忆,他的思绪那一刻似乎跳跃到休假前选拔副校长的那个时候……
那时,小王就坐在高觉的背后。按程序,先是公布候选人,然后是投票,接下来是文教局局长讲话。小王看着黑板上关于小金的候选人情况介绍,似乎被针扎似地刺上,他总说自己是一个地道的汉族。高觉觉得不需要通过当老大去改变命运,他认为,“当老大,就会在自己熟悉的人中间产生竞争,甚或斗争。”他不喜欢这样,他更希望通过各种非竞争手段去改变命运。
小王就不同了,他来到水月谷的时间更早一些,权力欲相对也旺盛一些,后来居上的小金确实让他不舒服。选举会上,他坐在高觉的身后,似乎没有罢手的意思,他看高觉没有任何动静,就又捅捅他说道:“哎,说嘛,他什么时候变成少数民族了。”
高觉没有回头,压着声音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说呗。”他想,你真是个胆小鬼,自己不高兴,醋意大发,却要别人替你打抱不平。
散会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小王走在高觉的旁边,继续怂恿着他说:“这家伙,一会儿汉族,一会儿朝鲜族,占尽了便宜。”高觉忽然觉得小王很可怜,脸并没有对着他,一边走着,一边附和道:“有啥办法呢,你们都不竞争嘛。”
两人不再言语,默默地随着人流各自回到宿舍,就在小王进门的一刹那,高觉听到他唉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小王啊,放不下,又抢不着,该难受一阵了。
高觉感觉老杨的承受能力似乎强一些,他曾经受过校领导的整治,只是由于后来者补充到挨整的队伍,顶替了他的角色,校领导把整治的视线转移到新来的人身上之后,他才解脱出来。他和小王的心理不同,因而攻击点也不一样。他是抱怨战争来得太慢,竟常常放话,说一旦打起来,他就拿上枪先把那些整治过他的人通通嘎巴了,然后再去打印度佬。
高觉没有他俩那样的狭隘,只是觉得有劲无法施展开似的,有一种树苗长在陶罐里,并且被盖上盖子的感觉,但又不知如何去揭开这个盖子,让自己舒舒畅畅地伸展开手脚,伸缩自如地去发展。因而,大部分时候,他考虑更多的是下一步怎么办,因而他也总是更多地提出问题。
“打起来你们怎么办啊,上山?跟着老百姓跑,还是跟着部队走?”高觉问到。
“打起来我们就单独行动,往北边退肯定是退不出去,跟着部队也不行,说不定还没见人家印度兵就中了流弹。”老杨很有把握地说道,“咱们绕开印度兵的进攻,直接向南进发,绕到印度兵的后边去打,还可以进攻印度本土呢。”
“你知道路吗?”
“知道。”
“那好,就这样定下来,到时候我们就采取这样的方案。”
三个人聊到深夜,各自回去,一夜无话。高觉送走他俩,许久才睡着。
那时,部队已经进入一级战备,并宣布五一节凌晨零点进入临战状态。五一的前夕,老百姓都做好了上山的准备,吃的、用的,夜间盖的,都在随手的地方,只要打起来,顺手提着就走了。那些公职人员则都聚成一伙一伙的,在宿舍里闲聊、打牌,也有的像老百姓一样,随手准备好上山的用品,坐在家里,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命运来临。就在一片紧张的气氛凝固在水月谷谷底的时候,高觉、小王和老杨三人,早已踏上向南的山谷,一路奔去。
往南一路下去,水流越来越深越急,山野的绿色也越来越浓越密,三人沿着山路走了多半天,便开始绕到山上行走。按照老杨的说法,这样可以绕过印度兵,假如他们进攻的话,一定是沿着谷底一路上来,这样就会迎头撞上,而他们三个则需要翻过两座山岭,那样就可以躲过印度兵,走到他们的背后,然后伺机夺取武器,从背后打击印度兵的进攻。
山上有一些小溪潺潺流过,不时会有白猴、羚羊从溪涧飞奔而去,一些美丽娇艳的山鸡也会从他们的眼前飞过。然而,所有的奇异景象都无法让三个人的脚步停下来。狗熊是这个地方唯一令人生畏的动物,甚至比印度兵更让人心寒三分,于是三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上山的时候当拐杖,遇到狗熊时也可以招架一下,他们知道那木棍对狗熊来说无济于事,不过是自己宽慰自己罢了。
翻了两座山以后,三个人又顺着一条山溪向另一个山头爬去,并准备下山后绕到山下的河边。林子里边,根本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一开始还能凭借着太阳指引方向,随着太阳落山,脚下除了沙沙的响声外,林子里静寂无声。暗夜在林子里过早地降临,三个人又累又饿,林子里弥漫的残枝败叶的腐朽的气味,更勾起三人的饥饿欲望。他们决定歇下来,第二天再前进,于是匆匆吃了一口干粮,捧着凉丝丝的溪水喝了几口,各自找一处安身的地方,休息下来。
然而,当次日的阳光洒满树林的时候,经过一天奔波和一夜困顿的三人,前一日的精神早已消失殆尽。
“怎么没有听到枪声呢?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说零点进入临战状态嘛。”森林里异常静谧,高觉说话的声音透过那种静谧,再传到自己耳朵里时,自己竟也感到一种震动。
“也许印度兵根本就没打进来。”小王懒洋洋地说。
“不会是我们在这山里听不到吧。”
“怎么会呢,枪炮声真要响起来,回音一定很大。”
“那我们这不是白跑了一趟嘛。”高觉说道,声音里透着万般的遗憾似的。他一直以为,一个人就应该在战争中历练,那才是人生的圆满符号。
老杨没有吭声,他有点后悔这趟出来,干粮一点也不合他的胃口,他几乎在幻想着妻子达瓦给他熬的大米粥,香喷喷的味道令他的口水也不自觉的流了出来。天色麻麻亮的时候,他提议往回返,反总也见不到印度兵。高觉和小王坚决反对他的主意,认为别回去了正好落在印度兵的陷阱里,说不定真是没有听到枪声呢?或者人家就没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水月谷呢?一个人拗不过两个人,老杨便随着他二人继续往前走。
又翻过一个山头,一处悬崖挡住了去路,三个人绕了一圈绕不出去,便决定顺着小溪下山。
山下是一片开阔地,在和另一座山的夹角尽头,对面山坡的不高处,有两处石木结构的藏式建筑,掩映在高大的墨绿色松林下,景色美妙,环境清幽。三个人坐在这一面山的半山坡上一根横亘在面前的巨大的松树干上,猜测着对面那两处建筑应该是放牧的或者伐木工人的住所,并思索着到那里喝点热水甜茶什么的,补充一下体力,也正好问问路。透过树木的枝枝丫丫,一排金色的转经筒跃入高觉的眼帘,“应该是一座小寺院。”他想。
不知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在高觉的身上突然产生出来,他本来极其惬意地躺在那个横卧的巨大的松树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和两个同伴说着话,此刻却起身迅速地向山坡下跑去。原来,等他确定山坡下那一处树林掩映的房子是一座小寺院时,便精神大发,起身奔着那儿跑下去,小王和老杨见状,也站起身,远远地跟在他后边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