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
“殿下如何了?”秋叶白站在地宫入口的机关前,有些踟蹰。
养好了些伤,她简单请周宇、百里凌风并着常家爵爷一同处置娜拉这边的事情,她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回宫里来了。
“回雪山神女,大自在天已经好了许多,他的魂魄在五虚空中游荡,但肉身却已经平安,我们已经清理过他的肉身,他的呼吸平顺,想来虽然神魂仍不在肉身之中,却也已经安定,不若之前不知所踪。”大喇嘛转动着手里的转经筒道。
“那就好。”她心头松了一口气,看着那门后,迟疑了许久。
“神女是想要探望大自在天么?”大喇嘛看着她那模样微微一笑。
秋叶白微微红了脸:“我……发了愿的,只要阿初能醒来,我不会擅自进去看他的。”
她怕若自己违背誓言,会给他带来恶果,若是让他沉睡的时间变长,她一定会后悔无比。
小喇嘛和大喇嘛相视一笑:“您发的愿是若大自在天还浑身恶臭难看,绝对不会在他醒来之前进去罢?”
她想了想,仿佛是这么一回事,便点点头。
“但是现在大自在天身上恶臭已经没有了,也并不难看,您进去,也算不得违背誓言不是么?”大喇嘛笑眯眯地道。
她看着大喇嘛愣了愣,随后眼珠子一转,唇角笑容变大:“您说的是,他既然已经不臭、也不丑,我进去看一看他,算不得违背誓言呢。”
小喇嘛也笑着转身打开了机关的大门,让出一条路来:“请罢,神女。”
秋叶白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大门,直奔明阳宫的地下深处。
这里的机关也极为复杂,除了无数机关,不少鹤卫们皆隐身当值,只为了保护地宫之中他们沉睡的王。
秋叶白又一次走在仿佛墓道一般阴森的地宫通道里,神情有些恍惚。
她一时间似又回到了地宫深处。
只是这一次,她心中不再是不安和警惕,而是一种有些奇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尤其是在看见安睡在水晶棺材里,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色红边干净华丽衣袍,容色苍白,五官艳绝的男子。
她静静地自己的眸光描摹着他精致无比眉、眼、鼻尖、嘴唇、下巴、颈项……还有一头盘旋在身边的银色长发。
她有些恍惚。
真言宫墓穴地宫里那骷髅王座上的少年魔王仿佛瞬间长大了。
秋叶白走到他华丽的水晶棺材边,伸手轻抚过他冰冷的脸颊。
他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摸上去冰凉无比。
沉睡中的百里初原本眉心还有些微颦,此刻却仿佛能感觉到她温柔的指尖爱抚,竟松开了来,眉宇间阴郁的气息也变得平和。
“阿初……我看见你了,以前的你。”她都不曾察觉自己眸光温柔如水,静静地笼在他的身上。
她好久、好久都没有看见他,没有被他拥抱了。
但是她却觉得看着他安睡若此,莫名心安。
秋叶白低下头去,在他唇上烙印下一个温柔的吻:“好好睡,我等你早点回来,我会守好你交给我的一切。”
沉睡的人没有给她回应。
她却只觉得心中温软,似见他睁开眼眸,眸光幽幽莫测,似静水深流,微微一笑,低低唤她——、
“小白……小白……。”
……*……*……*……*……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唐。韩愈
夏去秋至,冬离春临。
时光匆匆似流水,又至一年开春之日。
细细的落雪似飞花一般地撒了满庭满院。
“这天又凉了,宁侯夫人昨儿送了些手制的小裳子过来,精工细作的,我看着便觉得讨喜,加了两件我自己绣的,过几日一起给你妹妹送去,也好叫润儿上元日里穿上新衫。”
摄国府的花厅里传来女子温柔含笑的声音响起,伴着丫头们讨巧和讨红包的话语和窗上喜庆的窗花,愈发显得过节的气息浓郁。
“嗯,手工确实讨巧,正巧过两日,我也要走一趟齐王府,一齐送过去顺便探望润儿就是了。”秋叶白端着茶盏,看了眼自己娘亲手里的小衣服,也点点头。
风绣云见自家女儿也赞同自己的想法,脸上笑容更深。
一个老嬷嬷看了眼风绣云:“二夫人,不是老婆子多嘴,这齐王妃到底在新寡里头,外头的人都说是小王爷克死了齐王,这大年正月还没有过,按照世家规矩,就算是娘家人也不合适在这时候去探望的,怕是要招来闲话。”
因着风绣云现在主持了秋家的中馈,要应付她几十年都没有做过的事儿,见过的人,这老嬷嬷是秋云上放在风绣云身边提点她的,风绣云几乎是唯命是从。
这会子听那老嬷嬷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是有那么一遭,便有些犹豫:“吴嬷嬷说的是,但是大夫人身子不好,没熬过今年开春就去了,夫君又将几个儿子全打发到了边关去,善媛一个人在齐王府里,也没有听说襄国公府那边有什么动作,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润儿……。”
那老嬷嬷摇摇头:“二夫人,如今这小齐王不光是有克父的名声,齐王妃还有个克母的名声,这才嫁给齐王多久,便没了男人,又没了母亲,襄国公那边的人心里头不是不埋怨的,你何苦去搀和这一趟浑水?”
说着她看了眼正拿着折子看着的秋叶白。
谁人不知道襄国公府如今和首辅大人是死敌,这去年夏秋交界招待三国使节去了一趟香水潭,娜拉王妃和齐王齐齐落水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襄国公那头简直是损失惨重。
暗中都有风声出来说是首辅大人在秋猎之上害了齐王,连着漠北都起了骚动。
首辅大人手段了得,也不知怎么让漠北老实了下去,漠北王也没有敢再深追究。
漠北这是大老远的隔山隔水,总归见不着面,但襄国公这边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早年襄国公主苛待家中妾侍的名声全京城都知道,这会子襄国公主去了,二夫人就要去齐王府探望人家女儿和孙子,这怎么听着都不合适。
岂不是像示威?
其余的丫头们也都是个机灵的,见风绣云迟疑,连宁春都一边整理那些小衣服,一边道:“那襄国公主也不是什么好人,早年四少还没有得势的时候,对夫人和四少都是苛待的,您不去也就不去了。”
风绣云闻言,迟疑了一会,伸手摸了摸那些小衣服,叹息了一声:“且不说善媛年纪轻轻便守寡了,我是见润儿也是个可怜的,尚且在襁褓,便要担负这么多罪名。”
秋叶白瞥了眼那嬷嬷,淡淡地道:“嬷嬷考量的也是有理。”
那嬷嬷一直觉得这位四哥儿是几个哥儿里头长得最好的,最秀美的,但是偏生手段却是个最厉害的,当了首辅之后,气势更是清贵逼人,让她都不太确定自己一直这么提点二夫人会不会惹怒‘他’。
如今见秋叶白没有说什么,她方才松了一口气,立刻恭敬地道:“扶持二夫人,是老奴分内之事。”
秋叶白看了眼风绣云,搁下折子,伸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母亲不要担忧,润儿是个好孩子,你不方便去,我总是去得的。”
秋善媛是个有眼力劲的,也为她出过些力气,所以能扶她一把,自己还是会扶一把的。
“嗯。”风绣云含笑点点头,随后又示意那嬷嬷拿出来几个包袱,将包袱里的东西递给秋叶白,柔声道:“娘知道你现在的衣服都是内侍监的人在打理,全是好绸缎料子,但天冷,娘亲这里准备了些内衫,全部都是娘亲手用细棉纱纺的布,少了浆洗这一道工序,冬日里贴身穿着透气又不凉,你也别嫌弃娘的手艺。”
秋叶白接过母亲手里的包袱,打开一看,皆是很清透柔和的颜色,她神情也越发地柔和,反手握住她的手:“娘的手艺一向是最好的,我一定穿起来。”
她上一辈子和这一辈子也许没有遇上负责的好爹,但是上天都待她不薄,给了她最纯粹的母爱。
风绣云看着自己大女儿的笑容,莫名地心中一酸,她给女儿的内衫都只能做男儿家的款式……可是女儿都爱俏,叶儿要穿着男装这么孤寂地过一辈子么?
她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便掉了下来。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这原本说说笑笑的,怎么二夫人就哭了?
秋叶白心中却是个灵醒的,一看风绣云的样子,心中便明白她娘在伤心什么。
但是有些话,在这种时候,她还真不好和自家娘说。
尤其是她娘还全心全意地爱慕信任那个男人的时候。
她很想告诉风绣云她已经有了倾心相许的男人,有了可以相守一生的所爱,此刻却只能伸手轻拍风绣云的肩头:“娘莫要伤心,我很好。”
风绣云只当她安慰自己,虽然愈发地难过自己不能给女儿一个正常的人生,却也不想她伤心,便勉强收了泪水,含笑道:“你不最喜欢娘包的饺子么,娘给你做去。”
“嗯,我要吃虾仁馅的。”见左右的人都被宁秋剪纸吸引了注意力,秋叶白轻笑里带了女儿家的俏皮,朝着风绣云眨了眨眼。
不管她在外头是摄政首辅大人、还是司礼监首座、藏剑阁主,但在母亲面前,她都永远是可以被母亲惦念在心头的女儿,是母亲眼里需要被她保护的小丫头。
她手艺再好,母亲都会觉得她做的那些东西花里胡哨就是好看,只有自己做的实在东西才能填饱她的肚子。
这种温馨,被疼爱的感觉是和爱人在一起的感觉不同的。
风绣云温柔地伸手将她的发鬓抚平,似嗔又似无奈地一笑:“还真是嘴儿刁钻,大冬天的要吃虾仁。”
“夫人且放心,早先咱们有从海上回来的人,不但带回来不少好东西,还用冰将那海上的新打捞的虾蟹都冻得实实的,昨儿才新运到,冰鲜的,味道虽比不得在海上用,但是也很鲜呢!”宁秋笑抱着一叠折子,笑嘻嘻地推门进来。
风绣云闻言,不免有些惊奇:“海上,咱们不是禁了海运么?”
宁秋看了眼秋叶白,见她没有反对自己说出来的意思,便含笑模棱两可地道:“也许很快就不禁了?”
“哪跟哪啊,你们这些朝政上的事儿,我老婆子是不懂了。”风绣云笑着摇摇头,领着自己的丫头嬷嬷都起身去做饺子去了。
待得房间里都只剩下宁春、宁秋和自己,秋叶白才看了眼宁秋手上的折子,微微颦眉:“又这么多折子,那些老东西都不知道十五以前休朝么,他们都不喜欢放假?”
宁秋一边将折子全部都分类在桌上,一边含笑道:“您是不知道那些大臣们一个个全把祖宗家法都搬了出来,只道是开了海运必定会惹来蛮夷,也会让外夷之祸流毒天下。”
她闻言,摇了摇头:“一群老古董,当年开国元宸皇后开了海运,后来虽然惹来了东洋倭寇、红夷人、也有海盗猖獗,官府腐败,商贾内外勾结,投机倒把,惹了许多祸事出来,但是一味禁止海运的结果是什么,不就是海军废弛,海盗猖獗之外,我们甚至不能踏出国门一步?”
宁秋和宁春两人是走过海路运粮的,想起当初那些惊险情形,皆纷纷点头。
秋叶白翻了翻那些折子,随后一丢:“若是等到这些番邦船坚炮利的时候,人家直接轰开你的海防,就不是简单地投机倒把了,只怕就是要占你海港、逼你开运了,落了下风,只能挨打。”
她可是清晰地记得前生那些旧帝国的历史。
闭关锁国,禁止海运的好处远远及不上带来的祸患大。
有些东西,汰旧换新,是需要付出必要的代价的。
纵观历史上哪国不是如此?
“这些折子也都大同小异,黑龙他们先把东西快马加鞭给运来了,他们过些日子也都到了,您可要寻个时间给他们接风?”宁秋问。
秋叶白点点头:“那是肯定的。”
她想了想又道:“过些日子是小润儿的抓阄宴,先把这事儿给帮了罢,要办得大点。”
“您这是要给秋善媛做脸面么?”宁秋见秋叶白这么一说,便如有所思地问。
秋叶白轻叹了一声:“她也是不容易,到底帮了我一个忙,省了不少事儿。”
宁秋闻言,便点点头:“您是个重情分的,谁给您好处,您总记在心里。”
她看着宁秋轻笑:“你倒是不记得我也是个锱铢必较的,若是有哪个真对不住我,我可也不会客气的。”
宁秋顿了顿,还是轻叹了一声:“只是您若是要给秋善媛做脸面,杜家的人就会认定她除了是克夫的,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是叛徒了。”
秋叶白顿了顿,沉吟了片刻,轻笑一声:“那就给我那七妹妹送张条子过去,问问她的意思罢。”
宁秋点点头:“是。”
秋叶白倒是没有想到秋善媛的回音回那么快,夜里就得回了信儿。
秋善媛回来不过一个字——办!
秋叶白看了,倒是觉得在意料之中,微微一笑:“她是个脑子清醒的,只是这般干脆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随后,她便吩咐了宁秋将抓阄宴办得热热闹闹的。
宁秋是最擅长于周旋这些事情的,再加上秋善媛本身出身不俗,也极有能力,不过几天的日子一切便都准备好了。
秋叶白让人大张旗鼓地将参加宴会的消息宣扬了出去,不多时,李牧、戚光、常爵爷等一批她和百里凌风这一脉之人的府邸也纷纷送出帖子要参加齐小王爷的抓阄宴。
这消息出来之后,杜家那一脉的人,也都不甘示弱地纷纷表示要参加抓阄宴。
原本一个寻常的抓阄宴,又是背负了不详克夫、克母名声的齐王妃要办的,正月里人人走避不及,只怕沾染晦气,这一下子,倒是变成了一帖难求。
……
齐王府
“这一次,我帮你撑了面子,你外公那头只怕会记恨你罢?”秋叶白披着白狐裘坐在长椅边,看着远处人来人往的热闹大门,淡淡地道。
“那又如何,外公的心里我们不过都是他巩固杜家权势的工具罢了。”秋善媛头梳着牡丹高髻,到底还算是新寡未满三年,她只戴着一套翡翠纯银莲花头面,颈项和手腕各自是应景的翡翠璎珞并着翡翠手镯,一身宝蓝色凤穿牡丹的夹丝棉绸缎褙子并鹅黄满地撒花裙,肩头也披着雪狐披肩。
看着虽然素雅,但是一应首饰头面都是极为昂贵的,一看便觉得贵气逼人。
秋善媛从奶娘怀里抱过‘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的小奶娃娃,温柔地逗弄着他,声音却很凉薄:“母亲临去,他竟嫌我去回沾染晦气,再将晦气带给润儿,不让我去探望母亲。”
“哦,看来襄国公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对小齐王很不喜,倒像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秋叶白闻言,伸出手指也轻逗弄着那可爱的小娃娃。
齐王虽然名义上是下落不明,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皇帝难过了一阵之后,便把齐王的封号续赐给了这个还在襁褓里的奶包子。
秋善媛闻言,瞬间脸色就阴沉了下来:“润儿只是我的润儿,别人休想利用他!”
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
“所以你就同意我来为你撑场子?”秋叶白看着她,淡淡地一笑。
“是。”秋善媛干脆地回应,她轻哼了一声:“我那外公,如果知道我与你走得近,必定对我有所怀疑,这样他对润儿就不放心,才不会把宝押在润儿身上。”
皇帝的那个位置,谁爱坐,谁坐去,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宝贝蹚浑水。
秋叶白看着面前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怀里小娃娃的秋善媛,忽然轻叹了一声:“不管如何,都要多谢你找到漠北的那些情报暗中交给我。”
若不是秋善媛在这里头出了大力,想法子弄到了那些漠北养马场所在之处的地形图,还有很多漠北绝密的消息,她也不能那么快逼得漠北王放弃借着娜拉的死追究他们和讹诈援助。
“良禽择木而栖,我们孤儿寡母,要想不受人欺负,自然要想法子靠上大树。”秋善媛抱着润儿,轻描淡写地道。
她闻言一愣,看着秋善媛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够直接的,七妹,只是……。”
她顿了顿,忽然悠悠地道:“若是齐王真如杜家放出的风声一样,是我杀的呢,你还放心靠着我么?”
秋善媛闻言,抱着润儿的手微微收紧,转脸看向秋叶白,好一会才轻笑了起来:“四哥哥不必试探我,当初我选择投靠你,便知道会有这一天,你死或者齐王死,于我这脚踏两条船的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知道齐王那人狠辣残忍得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根本不可靠,而你……。”
她顿了顿,淡淡地道:“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许比他更值得我信任,嫁给谁,我选择不了,但是嫁人之后路要怎么走,我可以选。”
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秋叶白看着秋善媛平静的面容,目光有些复杂,微微颔首轻叹:“为女则弱,为母则强,你是个好母亲,善媛。”
也许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心。
“哎呀……润儿尿了。”秋善媛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袖子一片湿润,温柔地点点润儿的鼻尖,随后看向秋叶白一笑:“我先下去帮他换个尿布。”
秋叶白点点头:“去罢,不要让外头的客人久等了。”
秋善媛点点头,含笑领着贴身丫头云儿抱着润儿离开。
……
“王妃,小王爷的这尿湿得厉害,天冷,怕是会难受,您若是不嫌弃,咱们就近到奴婢的屋子里换了小布罢?”那贴身大丫头云儿走到一半忽然那对秋善媛道。
秋善媛见怀里的小人儿哭得厉害,便也只得点点头:“也好。”
随后她便跟着云儿一齐转经一处屋子里,只是她才进门,大门却忽然被云儿一下子关上。
她瞬间一愣,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紧紧地抱住了怀里一脸懵懂的润儿,转过身看向光纤黯淡的房内,一惊:“什么人,啊——!”
她一下子被捂住了嘴,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