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样的天象,荣郁芝耳边却开始循环阿多曾经说的一句话:
“红彗星冲月之日…天下恐有大变。”
她看了看那颗顶在月亮旁边的紫红色彗星,咬了咬嘴唇。她不该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难道要叫人把阿多请来问个明白?可是阿多成了那个样子,他说的话可信吗?而且,相信他的疯言疯语,本身就很可笑吧。
这样想着,荣郁芝也就沉住了气,转头看向梁崇婉,面色平静:“天象有变乃是常事,没什么可惊奇的。”
梁崇婉低着头应了声“是”,心里却思忖着这件事。如今国朝刚刚有复兴之兆,却遇上了红彗星冲月,又加上之前阿多的那些昏话,都让她内心充满不安。她跟在荣郁芝身后随意逛着,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
“陛下,储相府里派人递话进宫呢。”一个宫女疾步走到荣郁芝身后,轻声禀报道。
荣郁芝瞥了她一眼:“储相有何要事要说?”
那宫女琢磨了一下怎么开口说这事儿,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储相府里的人说…柏先生恐怕要不好。”
“怎么会?!”荣郁芝吃了一惊,她确实几天没见过柏存峥了,可前几天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气色好了不少呢,“朕才见过柏先生,他较之前已经好了不少了,怎么又会不好了?”
那宫女赶忙答道:“据说这次来势汹汹,好似和他夫人俞氏有关。”
“俞夫人怎么了?”荣郁芝依稀记得柏存峥提到过他的夫人,娘家父亲同样是外务部的官员,两人很小的时候就订了亲,后来俞夫人还嫁到了美利坚去。这些话都是柏存峥闲话家常的时候说的,但也能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太太,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很温柔。
“俞夫人…”那宫女恭恭敬敬地答道,“她前几日临盆,生了个姑娘,可是后来血崩了,没救回来…人就这么殁了。就在那天,柏先生撑不住倒下的。”
荣郁芝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宫女,又确认了一遍:“俞夫人没了?”见那宫女点头,她缓缓闭上眼睛。结发之妻去世,柏存峥想必是很难过的。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平日又忙东忙西的那么辛苦,这回倒下恐怕也是积攒了多时的病气在一瞬间爆发了吧。
荣郁芝刚想说多派些太医去看看,可转念一想,这件事可是储志琦递进宫里头的啊。那不就是说,柏存峥的病已经很危险了吗?她怔怔盯着那宫女:“柏先生这回可能大好?”
那宫女被荣郁芝盯得心里发毛,一下跪伏在地:“禀陛下,就储府的小厮所说,这回恐怕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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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郁芝赶到储府的时候,就发现储府里的气氛很是压抑。虽说大晚上的灯火通明,照得和白天似的,可下人们各个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连走出大门来迎她的储志琦,眼角都竟隐隐有泪痕。
“陛下可算来了。元潜念叨着要见陛下许久,这会儿好像又睡过去了。”见荣郁芝过来了,储志琦行了一礼,然后才说,“元潜希望能够单独面圣,也请陛下移步。”
柏存峥的房间弥漫着浓烈苦涩的药味,荣郁芝缓缓走了进去,就见他正闭目躺在榻上。他原本俊秀的脸却是煞白,上面满是冷汗,眉头紧锁,似乎很是痛苦。荣郁芝轻声走了过去,他似乎听见了声音,睁开了眼朝荣郁芝看去:“陛下…”
之前身形单薄,面带病容却永远慷慨激昂,胸怀天下的柏存峥,虽然身体孱弱,却给人感觉他永远很精神。可现在他倒在了病榻上,脸色比之前荣郁芝见过他的任何一天都要差。更重要的是,他那永远燃烧的生命力似乎不见了,躺在榻上的他真的是个病人,全然没了那个一步一步为国朝考虑的志士之感。
看柏存峥病成这样,荣郁芝眼睛一酸,就感觉要流出泪来。她拼命忍住快要滑落的泪水,想着法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注意到刚刚柏存峥说话的声音嘶哑,便关心道:“先生可要饮些水?”
柏存峥缓缓摇了摇头,又朝荣郁芝招招手。荣郁芝假装挠了挠眉毛,借机抹掉了眼睛里的泪水,这才走上前,蹲在了柏存峥的榻边:“先生可服了药了?”
“现在服药也没什么用了。”柏存峥淡淡笑了,“微臣请陛下过来,就是有些事还想要和陛下交代一下。”
听柏存峥这么说,荣郁芝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像珠子似的扑簌簌往下掉着。她抬手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先生别这么说,您吉人天相,这病定能治好。”
柏存峥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荣郁芝的胳膊权当安慰,然后说道:“臣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臣觉着,自己做过的错事比做过的对事多得多。”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臣也听别人说我忠于国朝,身子不爽也坚持明天看着那么多文件,想方设法想要复兴国朝。”说到这里,他一下激动起来,脸颊微微泛红,“可是只有臣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自私。无论是拥立陛下,亦或是入储府协助储相,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复兴国朝。”
荣郁芝正伤心着,柏存峥的话她也听不明白,想要复兴国朝怎么算自私了?柏存峥还正自责着:“臣一心只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从没考虑过别人。尽管利用别人,也从未感到一分一毫的愧疚。而现在,臣也算明白了,自己错得离谱。”他扯起一个无奈的笑容,“可惜,早已来不及了。”
“并不是。”荣郁芝拼命摇着头,“先生为国朝做了这么许多,正是在救天下万民,怎能算自私?”
她还想找些话来开到柏存峥,柏存峥却无一脸无所谓:“这些都不重要了。臣这辈子,也算走到头了。有些事儿做下了,还是希望好好地结束掉。既然陛下已然被臣拥上了这位子,臣自然是希望陛下好的。”
荣郁芝点点头,没有开口说话打断柏存峥,只见柏存峥举起手指了指房间一角的一个匣子:“这个匣子里藏着这几个月来臣写下的一些重要的事情,希望陛下将来能用到吧。”
荣郁芝回过头看了一眼,保证道:“我一定好好读完。”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荣郁芝不再用朕自称。她感觉自己就是眼前这个虚弱的病人的一个希望,仅此而已。
“请陛下一定记得,待臣走后…待臣走后,定要继续复兴国朝。”柏存峥病得脑袋一片糊涂。他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交代,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这么宽宽说了一句,想了想后,他又说道:“就目前的情势,除非陛下有一气同时根除了荣大人和储相势力的方法,否则请不要动他们之中任何一个。”
荣郁芝点头答应下来,她明白,这是制衡两人的关系呢。她爽快应下:“先生放心,我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这么多月相处下来,柏存峥自然是知道荣郁芝靠谱的。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闭了闭眼睛,然后接着说道:“祁漱实是个好孩子。臣这么久观察下来,发觉他很有智谋,也很忠诚。若是后面有什么机会,陛下不妨启用他。”
柏存峥这是在举荐祁援翰呢。荣郁芝这几月也常和祁援翰交谈,自然赞同柏存峥的说法,也很快应了下来:“师兄的确很有智谋,我会好好留意好机会的。”
柏存峥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他仔细想着还有什么要说的,却发现该说的都早已写在纸上放在那个匣子里头了。他缓缓阖上眼睛,却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了,耳边传来荣郁芝的呼唤声:“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柏存峥的脑袋已是混乱不堪。他听到了荣郁芝的呼唤,却柔声说道:“其实我最对不起的,是阿瑶。我总是忙东忙西的,很少关心她,很少陪她。我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荣郁芝愣愣地看着柏存峥闭着眼说着这些话,才明白他之前说的那些事什么意思。其实柏存峥对俞翘瑶是怀着愧疚的。他站在幕后指点着江山,却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不再说话,只蹲在那里听着柏存峥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柏存峥真的已经病得迷糊了,说的话吞吞吐吐的,逻辑也慢慢混乱起来。
“我本想在死后求陛下把我烧成灰,撒在国朝的好山…好水里头。”他喃喃说道,“但是现在…我只是想要和阿瑶葬在一起而已。”
听到这里,荣郁芝的眼眶又湿润了起来。她听到屋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寒风透过门窗的空隙溜了进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心里却忍不住隐隐发痛。柏存峥这一生,真的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了。
柏存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荣郁芝要往前凑一凑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了。荣郁芝只觉得心里越发慌乱,柏存峥真的救不了了吗?
“其实,能再见到阿瑶,也挺好的。”
柏存峥最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就再也没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