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言重了。”柏存峥缓缓抚平袖口的折痕,微微一笑看向储志琦,“陛下不过金钗小儿,往后无甚实权,翻不出中堂的手掌心,实在不足为虑。”
储志琦却笑了笑,小啜一口手中的茶,只觉得茶香弥漫在口中,他看着柏存峥道:“你还年轻,却是不明白,眼看着如今我风头正盛,可有着月盈而亏的道理。”他蹙眉斟酌了一番,又道,“待回京,也该好好提擢些革.命党人。我早就看穿了,这些个革.命党人呀,和帝王皇权是天生的死对头。只有他们也有些权了,制约那丫头,我们才有坐山观虎斗的份啊。”
柏存峥拱手赞道:“中堂这番筹谋倒是好的。”
“恩…只是这个度也要好好把握…”储志琦凝神想着,“到时候还得好好考虑该给他们多少,给到什么程度…”他捏了捏眉心,叹道,“真是没一件事省心的。”
“中堂身处庙堂高位,自然要担忧不少他人不能想象之事。”柏存峥的语气淡淡,眉间带了几分冷色。
储志琦见他今天竟比平日更冷淡几分,心道他是着恼于自己滥.杀庆乌流民的事了,便尴尬笑笑:“元潜说的很对,不过如今迎那陛下回都,也倒着实放松不少。我这一路看来,这南国风光竟一丝也不输北都。骑在马上看着那雪景烂漫,竟觉得迎头吹来的风都是甜丝丝的。”他顿了顿,又一脸担忧看向柏存峥,“你向来身子不好,如今在马上一路颠簸而来,可有什么不爽快么?”
“劳中堂挂心,在下感觉很好。”柏存峥释然一笑,“人家说南边养人果然不假。今日骑了一天马,吹了吹南方的风,竟觉得身子爽利不少了。”
“那便好。”储志琦抚掌而笑,“今儿我让他们去弄了个南平特产的板鸭,配上些青梅酒,最是爽口,元潜也赏脸一道吃罢。”
柏存峥起身行礼:“中堂美意,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这边储志琦与柏存峥珍馐美馔相谈甚欢,南平官衙为庆乌流民备的宅子里却乱成了一团乱麻。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李维东伸手指着荣郁芝,声音嘶哑,“为什么!为什么!”
后面连问两声“为什么”,一声比一声凄凉,让后头赶进来的梁崇婉也愣在当场,可看着李维东作势就要朝荣郁芝扑来,忙厉声喊道:“侍卫呢!侍卫!护驾!”
她话音未落,立马就有五六个侍卫冲进来,立马上前制住李维东。李维东挣脱不得,只瞪着荣郁芝,声音悲怆:“你好狠的心啊!”
荣郁芝扶着门框,却也无从辩驳,只喃喃道:“不是我…”
梁崇婉却极为冷静,冷冷看了李维东一眼:“李公子糊涂了,您刚刚一直和陛下在一起,可看见陛下下令了吗?”
李维东愣了一下,不动了,后头的侍卫趁机把他死死摁在地上。李维东的头靠在地上,呼哧呼哧吃着地上的灰,胸口一起一伏:“究竟…究竟是谁…”
梁崇婉看着李维东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忍,但又不敢帮着李维东求情,只好问道:“陛下,李维东冲撞御驾,该如何处置?”想到荣郁芝也不怎么了解宫里的规矩,只好补充道,“是否将他投入大牢,抄家问罪?”
荣郁芝摆摆左手,右手依旧牢牢扒拉着门,她微微缓了口气,这才说道:“给他一些盘缠,让他即刻出南平。”随后,她朝那几个押着李维东的侍卫吩咐道,“你们好生护着李公子,等他出了南平再跟我复命。”
几个侍卫领命便带着李维东离开了。梁崇婉见他们走远,便转身想要扶荣郁芝,却发现荣郁芝满头冷汗,正无力地靠在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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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哒”
远处传来水穿石的声音,眼前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荣郁芝感觉脚下的路并不平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有水声的地方走去。可安静的黑暗之中,忽然隐隐约约飘出了一声妇人压抑的抽噎。
荣郁芝转眼朝那声音的来源看去,却只看见一片漆黑。她放弃朝水声走,而是去寻找那个哭声的来源。
不知走了多久,荣郁芝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扇木门。她在外面踌躇片刻,便敲了敲门。
木门那侧没有回应,但是荣郁芝却将妇人的抽泣声听得更清晰了,还夹杂着一个男子的轻声叹息。荣郁芝也未多想,便推门走了进去。
刚推开门,荣郁芝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气。她吸了吸鼻子,却没想起上次闻到这味道是什么时候。她朝底下一看,吓得腿都软了。
门内的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人人身上都被捅过好几刀,血正汩汩朝伤口冒出。她刚想失声惊叫,就这瞬间,一个妇人看见她,朝她冲了过来。
那妇人从左眼下方到右耳边有个长长的刀痕,血从伤口中不断流出,满脸是血,面目可怖。荣郁芝朝后退了几步,却被那妇人一把上前狠狠掐住了脖子:“贱人!还我儿命来!”
荣郁芝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喘着粗气说道:“不是…不是我…”
那妇人冷笑一声:“不是你还是谁!若不是你抢在储兖州前头把我们送进城,储兖州能想着除了我们来给你立威?”
听那妇人说着这些话,她身后的人似乎都觉得颇有道理,也一个个站了起来,朝荣郁芝走来。荣郁芝只觉得自己喘不过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却听见了砂石掉落的声音。她朝后一看,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变成了万丈悬崖。
“把她推下去!推下去!给我们报仇!”
身后愤怒的人群喊着,那掐着荣郁芝的妇人哈哈大笑,松开了摆在荣郁芝脖子上的手,转而朝前用力一推…
“啊——”荣郁芝一下坐了起来,却发现她已经在马车上了。梁崇婉正担心地看着她,见她醒来,梁崇婉掀开马车的门帘朝外嘱咐车夫道:“仔细些,莫要再吓到陛下了。”
马车夫在外头告了罪,解释说刚刚马车轮子碾过一块大石头教马车颠簸了一下,见梁崇婉点点头,这才接着驾车。梁崇婉便转头吩咐跟在马车边伺候的宫女:“陛下醒转了,抓紧请薛院判过来。”
荣郁芝只觉得浑身酸痛,马车颠颠簸簸地更教她心烦。梁崇婉在一边倒了杯茶捧给了她,她接过后一口气喝光了,这才觉得舒坦了一些。梁崇婉又把帕子放在盛水的铜盆里过了过,绞干了给荣郁芝擦了个脸。
“陛下发了高热,直昏睡了两天,储中堂等不得,早早催着把陛下扶到马车上就赶路呢。”梁崇婉温婉笑着,语气却隐隐透着不满,“奴婢吩咐了人请太医过来瞧,陛下且等等。”
荣郁芝揉了揉额头,脑袋还一阵一阵疼着。看她皱眉,梁崇婉连忙又把帕子拿来给她揉了揉额头。荣郁芝接过帕子自己揉着额头,然后掀开窗帘朝外看去:“这是到哪里了?”
“回陛下的话,已经在新南地界了。前日中堂又让那些拿着仪仗的人在后头慢慢走,先护送陛下入都。”梁崇婉想了想,“照这样的速度,今儿应该就能到北都了。”
荣郁芝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马车的速度果然比第一天快了不少。
梁崇婉从荣郁芝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洗着帕子,一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陛下,护送李维东的护卫已经回来了,说是已经把他安全送出南平城了。”
荣郁芝又想起了那满屋子的尸体,不由有些作呕。她淡淡恩了一声,垂下了眼睑。
呵,是啊,警告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储志琦何苦和区区李维东过不去呢。梦里的那片黑暗仿佛又笼在了她的眼前。是她害死了那一百多个庆乌人啊…
梁崇婉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便更加犹豫了。她踟蹰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说道:“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荣郁芝只觉得喉咙发苦说不出话来,就点了点头示意梁崇婉往下说。
“虽然有污圣听,可是…”梁崇婉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奴婢瞧见,好几人身上伤痕明显比别人多了不少,脸上也有伤口,奴婢依稀看到…那些正是在南平城门口中出言侮辱储中堂的人…”
听到此话,荣郁芝脸色更冷了几分。梁崇婉看她面色不豫,福下身告罪:“奴婢惶恐。”
荣郁芝让梁崇婉起身,又伸出自己的右手,她常年居于闺中,一双手又白又嫩,阳光透过金色窗帘撒了一束微弱的光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带了几分温暖的颜色。荣郁芝细细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只手小巧玲珑,指尖浑圆,在阳光的洗礼下泛着暖暖的光。
储志琦的身上,已经背上了上百号人的性命。等到这双手足够大到能撑住天的时候,她就算不能为他们报仇,也要阻止这样的悲剧重演。现在,就好好韬光养晦,做个皇宫的“花瓶”罢。
荣郁芝心中暗自筹谋,唇角不自觉地抿紧,掀开窗帘看着窗外一叶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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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的薛院判过来瞧了荣郁芝,便赞她身子强健,几帖药下去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只开了养气的方子教荣郁芝好生养着。
梁崇婉说的没错,他们果然在夜幕刚降临的时候到了北都城内。荣郁芝好奇地朝外看去,发现北都的建筑相比江州府更平添了几分厚重庄严。人们都穿得厚实华贵,在荣郁芝的车驾行到身边时都很自然地靠到路边让道。因为这次把仪仗落在后头,所以大多数人不知道里头坐着皇帝,因而都没有行礼。
城内繁华更盛南平与陈浦,荣郁芝坐在车上,闻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甜食香气,不由自主朝外头看去,就见马车外人潮摩肩接踵,红灯笼密密地挂在街边,竟把天都照得通红。整座北都城就这样被笼罩在一片暖色红光之中。
有些人见到这是个明黄色的马车,却又没看见仪仗,似乎有些犹疑。一些人干脆躬身行礼避免麻烦。荣郁芝看着一张张被照得发红的模糊的脸,只觉得恍若梦中。
马车不知在北都城内行了多久,慢慢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储志琦的声音洪亮如钟:“微臣跪迎陛下入宫!”
梁崇婉闻之立刻掀开门帘先一步跳下马车,随后和合璧一起稳稳地将荣郁芝扶下了马车。
储志琦身着官袍,恭恭敬敬地跪在宫门前头,柏存峥却不见踪影。荣郁芝抬起头,就见两名宫人上前慢慢推开了眼前沉重的金钉红漆宫门。
宫门被缓缓开启,荣郁芝看见了重重叠叠的富丽宫殿,也看见了自己前路未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