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病房里又进了一位病人,连同那个病人的家属,这间双人病房里瞬间挤进了十个人。
我们这边只有三个,当然,依照苗亦霖跟孙晓妍的关系,他顶多算半个。
剩下的7个人,一个病人带六个家属,呜呜泱泱的就像在赶集。原本我已经支开陪床,苗亦霖坐在床头上倚着墙,我就枕在苗亦霖腿上躺着,已经昏昏欲睡,结果猛地耳朵里就闹腾起来。
络绎不绝的“舒不舒服?”
“想吃点什么?”
“别伤心。”
当然,还有伤心的抽泣声、委屈的嘤咛、塑料袋的摩擦、饭盒的乒乒乓乓、勺子掉在地上的噪音、洗手间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吱吱呀呀……
我皱着眉坐起来,看了看表。
已经这么晚了,孙晓妍的老公竟然还没回来,想到这里不由的眉头又紧了紧。
苗亦霖看在眼里,可能觉得我这皱眉是因为被扰了睡眠,于是起身客客气气的去跟那些家属交涉。找了一圈,坐在床边上握着病人的手,安安静静的男人应该是病人的丈夫。
“您看,这么晚了,医院熄灯的点早就过了,要不咱们先休息,”他说着,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那位,看面相年纪不小了,至少四十岁有余,还在昏迷,又说:“大姐这是刚手术完?都累成这样了,让她多好好休息才能恢复的快。”
男人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打扰你们休息了吧,真对不起,家里老娘、姐姐的多。”然后回头冲着正在削苹果、接水、洗脸、聊天的一众人说道:“这么晚了,这里我看着,你们回去吧。”
几个女人忧心的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病人,说了几句安慰和叮嘱,陆陆续续的走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坐在一边不住的抹眼泪。
“妈,你也回去吧。”男人看见老太太哭得伤心,也有些心疼:“别难过了,没事儿。”
老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俩这都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来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我在一边听得心烦,又是一个心疼孩子的婆婆。
却没想到,老太太下一句却是:“我老婆子已经是躺棺材里就等着盖盖儿的人了,你老婆可还有半辈子呢,要是让她知道她以后生不了了……”老太太抽泣了几声:“我这媳妇,命真是苦。”
男人放下女人的手,来拦住老太太的肩膀,安慰她:“医生就说难怀了,又没说不能生。她离更年期还早呢,大不了咱人工受精一个孩子,只要她想要咱就想法子生,大不了就是花点儿钱,咱卖一套房子总行吧。”顿了顿,又加了句:“况且也用不了那么多。”
老太太反过来握住儿子的手,叹着气:“别看我整天呲嗒①她,那是因为我是个老妈。你媳妇嫁到咱家不容易,你可得不能呲嗒人家。”
我在一边听着,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婆婆总是跟媳妇儿不对路,口舌之战是常有的,但是那些看似蛮不讲理、处处挑剔的婆婆,或许只是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是个长辈,受到照顾和尊敬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她们却也有一颗真正关爱儿子、媳妇儿的心。你对她几分真心,她就会还你几分。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孙晓妍的婆婆。
这么想了一会儿,我又靠着苗亦霖昏昏睡过去。大概睡了很长一会儿,病房的门又被推开。我以为是临床大姐的什么家属,于是并没有睁眼。
脚步声很轻,停在孙晓妍的床边。我又以为是来查房的护士,仍旧没有睁眼。
直到那脚步声的主人,发出一声叹息,是个男人。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往病床旁边看过去,果然是孙晓妍的老公来了。
这狼心狗肺的臭东西,说着送他妈到家就马上回来。就算他家住在外星,是开飞碟回去的,这么久的时间也够一趟来回了。想到这里,我又在心里给他的狼心狗肺升了一级。
见我睁开眼,他走过来,小声问我:“她还好吧?医生怎么说?”
我闷着气,忍不住就对他冷嘲热讽起来:“挺遗憾的,医生说她不光死不了,还健康的很,这下你家里人、你孩子、尤其是你妈,得难过一阵儿了。”
苗亦霖赶紧把我往后一拉,假装咳嗽了两声,接口说道:“人没什么问题,放心吧。晴爽和她是好朋友,发生了这么危险的事情想想都后怕,说话肯定要带点儿情绪的,你别放心上。”
孙晓妍的老公又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理我,就坐在孙晓妍的床边上。孙晓妍听见声音,早就醒转过来,费力的盯着她老公看,一言不发。
见她醒来,他握起她的手,低声问:“那里不舒服吗?”
孙晓妍还是默着不出声。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回家以后又问了乐乐,孩子说实话了,我在家里教训她,才来晚了。”
他絮絮叨叨的对孙晓妍说着:“这回是我不好,你好好养身体……”想了想,他又加上一句:“你一直看好的莱州②的那套海景房,我回去就买了。这样等明年夏天咱们一家人就能去那住上一阵子了。”
孙晓妍早就压着声音,呜呜的哭起来,可是眼里却带着笑。不哭不笑、哭哭笑笑的说道:“我看的那套这么小,一共就两室一厅,怎么全家去?”
她老公也笑起来:“那就咱俩去,不带她们。”
我的心开始颤。
几个小时以前,孙晓妍还哀怨的告诉我,她要告他们,为自己讨回公道。几个小时以后,两句好听的话,就将她的骨性全都埋葬了。
我很想去提醒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继续呆在那个家里,以后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就在我要冲口而出这些话的时候,苗亦霖拉住我,向我使了一个眼神。
我恨恨的咬着牙,一整个晚上因为这件事儿睡意全无,满心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
早上六点半,孙晓妍的老公下楼去买早餐。
我赶紧坐到孙晓妍的床边,打算跟她说一说我的想法。
她却比我先开口:“算了,他既然知道错了,我也不想离婚,就坡下驴吧。”
我恨声道:“为什么不想离婚?他们害的你连命都快没了,就算他没做什么吧,你看看他那个妈,像是个好人吗?你以为你和他妈想比谁重要啊?”
她咬住下唇,不作回答。
我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问她:“就为着那几个臭钱是吧。”
她眼圈红了,良久,只说了句:“算了吧。”
我又想起叔本华和张爱玲。
小说就是小说。
还是哲学家看的通透。
只不过年轻的我并不懂,生活既不是哲学,也不是小说。牵绊一个人的,除了钱以外,更重要的是爱。
而孙晓妍对她老公的爱,被我刻意的忽略不计了。当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跟这个我大学时的室友,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