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杰原本是想向那周老头打听师父师娘的事情的,奈何翌日早间起来时周老头已然不知去向。待询问之后,方知这周老头也是五日前来到木府的,虽是生客,但木国光本想安排他在雅室住下的,不想他却执意要和下人们住在一起。
询问无果之后,乔巧儿和连城杰辞别了洪泽木家,一路向南走了四天,在扬州二十四桥停留一夜,郎情妾意。乔巧儿则是让连城杰陪着凭吊了一番杜牧,连城杰则是半点情怀都没有的。之后,两人便来到了姑苏城外。进到姑苏城内未到傍晚时分,两人寻了家客栈之后,便出了姑苏城西门。乔巧儿未道明去处,连城杰亦是不问,只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他愿意这样,静静地跟着她,只要她开心,自己便也是开心的。这好似天生的注定,在这女子的身边他没有孤独感,没有仇恨,也没有以往的坚决,只有甘心情愿。好似这个人,便是上天特意安排来自己身边的,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改变。
两人拍马出了城门,向西走了一里左右,乔巧儿突然停下,对连城杰说道,“城杰哥哥,巧儿带你去藏书镇吃羊肉可好?”连城杰也停在她身边,一脸疑惑地望向她,问道,“藏书镇?吃羊肉?”
乔巧儿嫣然一笑,继续骑马前行,行进中慢慢说道,“藏书镇,因上古时期一名臣而出名的。此人名叫朱买臣,自幼家境贫寒,但他非常喜欢读书,经常在山上放羊的时候便趴在石头上看书,因此经常把羊给弄丢了。后来家人便警告他说如果再把羊弄丢,就要把他的书烧掉。于是,朱买臣把书藏到山上的一块石头下面,趁家人不注意时,再偷偷地把书拿出来读。再后来勤奋刻苦的朱买臣考取了功名,并当上了会稽太守,世人为纪念他读书之艰辛及勉励后人发奋读书,就将他的家乡取名为‘藏书’。”
连城杰只是应了一声“哦”,其实他对这朱买臣藏书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害怕乔巧儿说到的吃羊肉。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小就不喜欢吃羊肉,甚至是可以说是厌倦的,因为他不大喜欢闻那股膻味。连城杰本想和乔巧儿说自己不喜欢吃羊肉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因为他想只要她喜欢,自己委屈一回也没有什么关系。
“城杰哥哥,你可是不知道了,这藏书羊肉啊那可是历史悠久,烧煮技艺独特。肉香汤鲜不说,还味美可口,可是风靡江南的冬令进补佳品,巧儿保证城杰哥哥吃过一回之后,还想来吃一回。”乔巧儿一边骑行,一边又继续道,“等吃完了这羊肉啊,巧儿便带城杰哥哥游一下这太湖可好啊?”
“好好好。”连城杰真诚地应声道。因为与她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两人在向西的路中,常有言语与美景相伴,很是欢乐。没多少时候,一个小镇便出现在面前。走进镇中,连城杰只觉得其间道路狭小弯曲且分叉较多,木楼林立但人烟稀少。尽管如此,望着身边的人,走在小桥流水的美境,连城杰心中也是惬意得很的。
乔巧儿带着连城杰在镇中转了许久,而后有些失落地进了一家简单的酒楼。进店之后,老板和小二都很是殷勤,连城杰猜想可能是没有什么客人的原因。因为这一家店中除了连城杰和乔巧儿两位客人之外,便是没了其他的客人。
落座之后,乔巧儿望着连城杰担忧的眼神,慢慢说道,“城杰哥哥,巧儿原来想带你去‘升美斋’吃羊肉的,可是却找不到了。”话音未落,那老板却是笑脸变成了苦瓜脸,只听他慢慢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么些年江南时有战火,那‘升美斋’也是在一夜之间消失了的。”
“原来是这样啊!”乔巧儿望向那老板道。那老板则是换作笑脸,很是恭敬地倒上两杯茶,然后说道,“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就算在我这不出名的小店里,也是可以吃上地道的藏书羊肉的。”
老板说完之后,便慢慢退了下去。半刻钟时间之后,小二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连城杰以为其间会有以往闻到的那股羊肉的味道,但此时却只觉得香气四溢。
“这藏书羊肉啊,选羊以二岁龄羊为优,肉不老不嫩,然以百年木桶蒸煮三刻钟。火候很是讲究,煮出来的肉才能不硬也不烂,最后适时加入适量的特制调料便好了。”乔巧儿接过一碗羊肉汤,闭眼一闻,慢慢说道,赞美之意完全浮现在脸上。
“看来这位姑娘可也是行家啊!”那老板又端上一碗羊肉,说道。
“店家谬赞了,我也只是听人说的而已。却是不知贵店可有好酒,且端些来,今日我要与这位公子小酌几杯。”乔巧儿望着连城杰笑道,她真的想与他喝上几杯,虽然她不曾喝过酒,但是她愿意陪着他。
“姑娘这可是让在下为难了,我们这姑苏啊除了藏书羊肉和那碧螺春之外,当真也没什么好酒……不过呢,小店却有一坛珍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那老板笑道。
“女儿红?”连城杰问道,眼神里满是欣喜。
“对啊,那本是为小女准备的,但不想因战祸独自去了西边避难……两位稍等,待我取来。”
那老板说着便转身离去,不多时,便取出一坛子酒出来。只是老板将酒放在桌上之后,乔巧儿却是说道,“我深知江南人家的规矩,又如何能饮这酒呢?”
“那就当这一坛子是我赠与姑娘的可好?因为过了今夜之后,我这半百的人也要离开了这地方,这地兵荒马乱的,做生意却是不能了。”那老板很是恳切地道。
“好好好,谢过店家。”
乔巧儿说着,便站起身来,给老板行了一个礼。那老板则是微微一笑道,“两位慢用”,然后退了下去。乔巧儿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一会儿她便转过身来,却见连城杰仰着头静静地望着自己,好似愣住了一般。
“城杰哥哥,今天巧儿便拿这碗与你对饮如何?”
乔巧儿说着,便取了两个土碗来,满满地倒了两碗。她把一碗递给连城杰,自己则端起一碗,冲他笑道,“城杰哥哥,以后你可以不用一个人喝闷酒了,巧儿会陪你喝的。来,咱们干一个。”
连城杰望着她笑了,正想说什么,却见乔巧儿把半碗酒倒在了地上。连城杰正疑惑时,乔巧儿则是望向他,冷静地说道,“这是敬伯父伯母的。”乔巧儿说着,便将碗碰到他手中满酒的碗,然后又碰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了。喝完之后,乔巧儿一个人则又是望着连城杰静静地笑着。
连城杰惊吓片刻之后,也学她的样子倒了半碗酒在地,然后对着乔巧儿微笑着饮尽了。忘了酒的味道,但他知道这应该是世间最好的酒了,因为这一坛酒是乔巧儿的。他也明白乔巧儿的心思,故而把土碗放下之后,则是抓住乔巧儿娇小的手。
乔巧儿则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一世深情。
“巧儿,趁我还没有喝醉,我想和你说说……”连城杰未说完,乔巧儿则打断了他的话,“城杰哥哥,你酒量太差了吧。”
“巧儿,虽然我连家遭逢大难,但是你对我却始终不离不弃,这一份深情我连城杰恐怕是几辈子都还不清的。不过还好,我们俩从小便是指腹为婚的夫妻……那么从今天开始,巧儿你便是我连城杰一生唯一的妻子。”
听着连城杰的话,乔巧儿眼中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但是泛红的脸上却满是笑容。那是他眼里见过的最美笑容。连城杰则是用一双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替她擦拭着满脸的泪,然后故意温柔问道。
“难道巧儿不愿意么?难道巧儿一定要带城杰哥哥去到上京等乔伯父下旨批准,按照皇家之礼迎娶么?还是巧儿怕也经不起相濡以沫的平淡?”
乔巧儿则是笑得格外美丽,低下了头去,轻声说道,“巧儿愿意的。巧儿说过,就算城杰哥哥你将来会变成一个糟老头子,巧儿也甘愿陪在城杰哥哥身边的。”
他有勇气提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又如何会没有勇气去接受呢?毕竟,这也是她等待了太多年的结果。这多年,她历经千难万险,排除层层干扰,不就是想找到他,和他在一起么?姑且不去想以后的结局,也不去想三生石上的画面,更不去管家人答不答应。此时的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相濡以沫也好,游历天下也罢,简简单单,平平凡凡。
“那吃东西吧。”
连城杰说着便给乔巧儿夹了一块羊肉,然后自己也夹了一块,然后放到口中,很是享受地吃了起来。而他也发现,原来这羊肉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吃。后来,乔巧儿在陪连城杰喝了两碗酒之后便慢慢有了醉意,只能让连城杰一个人把整坛都喝光。
随后结账时,老板却是没收半文钱,因为他说这是此店最后一桌客人。两人千恩万谢了一阵子,才辞别了老板,出了店门。连城杰便拉着乔巧儿的小手,在夜色将下之际,走到了太湖边上。只是后来乔巧儿走得累了,脸色因酒意的缘故也泛成最美的红。连城杰望了片刻,便将她背起,然后继续向前走着,走向湖心一处亮起灯火的亭子。
其实说是湖心也不准确,只因那地伸向湖中,恰似一个小半岛的样子。沿着碎石小道,经过一段树林下去,便可以到达。当然,连城杰是万万不知道去路的,指路的是他背着的乔巧儿。连城杰背着她,走过树林,沿途乔巧儿也没说什么话,一来她是有了醉意的,二来她是愿意静静这样靠着他的。
然后他们便来到了一处高地,连城杰望着高地不远处明亮的亭子,便轻声道,“巧儿,我们快到了。”他连说了两遍,可是乔巧儿却是没有回答,他便想她应该是睡着了吧。连城杰想先到亭子里再把乔巧儿放下来休息片刻,等她清醒一些再说,故而加快了步伐。
不想走到离亭子不足六丈的一颗大树之后,连城杰便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只见亭中一袭白衣背对自己而立。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在略带寒意的晚风中,很是孤独,很是落寞。连城杰认得出来那个背影,也认识她手中那柄仙剑。
那是叶洲妤。
只是连城杰不知,她如何一个人跑到了这太湖之滨来了,而且还一个人很是孤独的样子。以往,在连城杰眼中,叶洲妤虽然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但是却看不出一丝落寞一丝孤孤。就算是有,但却没有今夜如此令人看着心酸。
偌大的黑暗,包裹着整个光亮的亭子,亭下之人则是手抱“朱雀仙剑”,静静地凝视良久良久。好似世间再大,却是无人可以依靠,无人可以诉说心中的惆怅,无人可以理解心中那绵绵的情意。
“我知道你知我心意,只是我心中烦恼太多。”
叶洲妤慢慢转过身来,一双冰眸望着手中的仙剑,静静说道。说完之后,她又摇头叹息,“你说我那么想他,他会知道么?如今他有了巧儿在身边,他应该不会那么孤单了,应该会比以前快乐多了吧?”
连城杰静静地愣在大树之后,一双眼睛从黑暗里默默地望着不远处,黯然神伤的女子。
“难道他都忘记了我么,十一年前在河南镇城隍庙里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记得了么?”叶洲妤说着,轻轻捋起自己的左手衣袖,静静地看着。
此刻,连城杰已然知道在她的左手臂上有一道牙印。那是在十一年前的河南镇,他躲在城隍庙里天天偷吃贡品生存,突然一天有一个女孩出现与他抢东西,他也是饿极了便与她抢。抢不到之后,他便狠狠得在那个女孩的左手臂之上咬了一口,血都流了出来。然后,他害怕便跑开了,再没有去过那个城隍庙,也没见过那个女孩。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怪你当时咬伤了我。那日在河南镇外破庙之中,我也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可我却没有料想到你却是巧儿历经千山万水找寻了十二年的人。我亦知道我乃清修之人,或许一辈子都会守在独秀峰,但是奈何,于你我却始终做不到忘记半点。”
言语凄凉,痛了听着的人的心。之后,叶洲妤没再言语,只是右手提剑,静静地站立,默默地望着湖心偌大的黑暗。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之后,叶洲妤突然转身来,静静地望着黑暗的树林。连城杰知道她已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则是背着乔巧儿慢慢走向了亭子,走向她。短短路途,却是恍若十年,十年的凝望。
“巧儿没事吧?”叶洲妤静静问道。
“没事,只是喝了点酒睡着了。”连城杰道。
叶洲妤则是看向连城杰,良久,才说道,“巧儿从来都不喝酒的,因为她讨厌酒,可她却为了你……”她的言语很是无奈,但是面依然冷若冰霜。
若是我也如她那般坚定对你,也如她那般有勇气放下一切与你在一起,那该多么好啊!只是命里注定,留在你身边的只会是巧儿不会是我。
“你怎么到这江南来了?”连城杰问道。
“师父让我来守着你,等办完了江南的事,你要与我回独秀峰。”
“可我答应了巧儿,我们要回上京……”
连城杰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面前的女子低下了头。
晚风吹起,带着丝丝寒意,两人静默而立,却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们要回上京,回上京大婚么。原来,在他的心里始终只有巧儿一人,那么在永安地牢里他为何那般拼命护我,为何在铁索桥上默默伴我前行,又为何在帝都阳城的客栈里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风静,夜黑,水纹不惊。两人并肩而立,望向湖心黑暗处,却是一个时辰都不言语一句,也不曾相望一眼。
只是伏在男子背上的女子,其实一直都没有睡去,因为她本就没有醉意。
(二0一五年八月八日未修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