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了?”
素色幔帐被一只胳膊轻轻撩开,微弱的女声无力又低哑,喘息间还带着几分挣扎之感。
筝艺本来坐在一旁打瞌睡,本就警醒的人听见这响动立马睁开眼,倾身探出手,“小姐,您醒了?”
说罢往后一坐,胳膊环过去拿了个软枕靠好,小心翼翼扶着寻欢坐起身。
端着一杯调好的蜂蜜水过来,刚一凑近唇边就被握着手急急的灌下去,一缕水光顺着唇角流下,又从脖颈没入寝衣。
筝艺担忧地抚着她的背,等她喝完又去调了一杯。
嘴里满是清甜,约摸还有些薄荷的余味,寻欢迷迷糊糊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任由筝艺给她掖着唇角,她喘了喘又问,“几时了?”
“亥时了。”筝艺把被角往上拉了拉,“小姐又睡了一整日。”
寻欢呐呐道:“……还好。”
瞥见筝艺眼底的青黑与眉间的疲惫,寻欢拍拍她的胳膊,“我无事了,你去歇着吧。”
看她这模样怕是又一日不曾合眼,寻欢愧疚之余便也不想再劳累她。
哪怕是虚弱的,可她脸上的神情也不容抗拒,筝艺无奈颔首,先是给门外守着的两个小丫头仔细叮咛了一番,才匆匆往药堂走。
小丫鬟端着托盘轻手轻脚进门,隔着一道门帐问,“寨主可是起了?小艺姐给您熬了药粥,吩咐我们伺候您用下。”
寻欢本来不想动,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还是决定吃一点,好歹也是筝艺的心意,况且她的手艺一向不错。
嗅了嗅近在鼻端的香气,寻欢忽然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
揉着自己躺的发软的腰走到桌边,寻欢摸摸碗沿的温度,缓缓扯开一个笑容。
吃了大半碗才放下勺子,背后也起了湿意,寻欢挥手让她们去提热水,准备好好沐浴一番。
待到房间只剩她一个人时,她凝神感受了会儿才挫败的出声,“你在吗?”
垂在脸侧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等它自然下垂后,寻欢身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逢生扯下面上的布巾,走近一步蹲下,抬手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还好吗?”
寻欢指尖微动,垂眸应道:“还好。”
不过是失了全部功力,再也不能感知近身的人,所以还好。
“你骗人。”
逢生闷闷的反驳她,“你睡的时间越来越久,我担心。”
手掌下的指节倏地收起,寻欢凉凉的瞥开眼,“没什么好担心的。”
须臾,“半月前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她一提到半月前,逢生就开始狂躁。
“我不要。”他将脑袋搁在她膝头,蹭了蹭她的手背,“我要陪着你,不离开。”
半月前,他抱着浑身浴血的人回到逍遥寨,谁知半途中她突然就精神起来,期间再也没吐过一次血。
两人修整好赶回寨子,正巧那位少爷也昏迷不醒,她便不遗余力地给他传授功力为他散尽功法,可随之而来的代价,是她不间断的沉睡。
他偷听过孙叔同小少年私底下的密谈,得知她是中了毒。
那日谁也不知,采摘两生花需等到根茎从水绿变为墨绿,不然解药会变成杀人毒药。
她被那根茎划破手指,回到寨子也是一日后了,毒素早已入了肺腑。
现在想来,业火兽如此惧怕她,其实是怕她身上的毒。
兽的感知甚为灵敏,也无怪乎当日会发生那样微妙的事。
他既后悔又害怕,所以近日来从不曾离开她身边。
想要救她的心在听见孙叔说她时日无多时便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慌。
他该如何做,才能留下她?
偏偏。
偏偏她那好师兄对这一切都不知晓,只日日在床榻昏睡着。
“我不离开你。”
他再次确认自己的心意,“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寻欢深深地望着他沉墨般的眼睛,缓缓摇头,“不可。”
她将师父传给她的功力尽数还给了师兄,等日后他身子彻底好起来,也不过数月的事,她也相信他定然不会弃寨子于不顾。
中毒之事实属难料,在这个世界,她已经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至于面前的人——
“你不必再多说,若还想让我对你有一丝好脸色,还是自请离去的好。”
说到后面,寻欢面色已经冷冽起来,昏黄烛光下的眼底凉意渐升。
“你走吧。”
*
又过了十日,一直沉睡不醒的纪时宴总算有了醒过来的迹象。
纪岁礼半是高兴半是黯然的跑来给寻欢报信,扶着她一并往药堂去。
经过几日调养,除了身子看上去单薄些,脸上的气色大有好转。
纪岁礼细细凝视着她的脸,努力压下心底漫上的无措捏紧了手里温热的胳膊。
两人连同贴身伺候的筝艺刚到药堂,一阵浓郁苦涩的药味传来,寻欢的身子就被抱住了。
感受着耳侧湿热的呼吸和抱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身躯,寻欢眉眼舒展,抬手回抱着来人。
纪岁礼悄悄松开手指,两手虚虚一握想要抓住些什么,眼底泛红。
“师妹……”
躺了好些日子,他方才一醒来就挣扎着要去寻她,如今见着了,还将她纳入怀中,心头的空虚总算缓和了些。
纪时宴放开她,一时力气用尽虚晃了几下,又立马被寻欢扶住。
“你瘦了。”他伸出又细了两分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庞,眼底疼惜怀念的情绪不断交替,最终凝成一股莫名的炙热。
寻欢扶着他进药堂坐下,同孙叔打了个招呼也坐在一旁,“我没瘦,瘦的是师兄。”
“你总算醒了,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
她口中的安心之意太明显,纪时宴只当她是太过担心他,并没有多想,反而因为这句话心生喜意。
端着药碗进来的孙叔面无表情的瞪了眼寻欢,随即把药放在纪时宴面前,力道大了些,深褐色的药水顺着碗沿洒了点出来,桌面顿时一片狼藉。
“快喝!”不耐烦的指了指药,孙叔死死盯着纪时宴的手,仿佛他不端起来喝掉就会剁了他的手。
纪时宴也不在意,冲寻欢一笑就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换了三杯水口中的苦意也没散去,纪时宴眉头拧着,给自己顺了顺气。
寻欢见状,朝孙叔使了个眼色,结果孙叔当没看见一般,径自转开脚。
想了想,寻欢又看向筝艺,眼神在她腰间打转。
大概是不想在她脸上看到类似苦恼的神情,筝艺有些心软,只好取下腰间装果脯的荷包递给自家小姐。
那都是小姐的零嘴,却要白白便宜了那个男人。
寻欢取出一枚桃干,“师兄,吃一片这个会好些。”
孙叔的药实在太苦,她回寨子也是天天被逼着灌药,是以去味的东西她几乎都会备着。
纪时宴没有伸手接,就着她伸过来的手指将桃干含进嘴里,垂下的余光从她晶亮的指尖扫过,顿觉满嘴酸甜,几乎渗进了心间。
待他有精神了些,寻欢松了口气,开口,“师兄将手给我。”
纪时宴听话的把胳膊递过去。
寻欢指尖搭在他手腕,另一只手在桌面轻轻敲打着,神色从漫不经心到严肃认真,也不过是一息的事。
把青色衣袖拉下来盖住那片白,寻欢真心笑道:“恭喜师兄,你的身子几乎大好了。”
“哼!”
端着茶盅的孙叔听罢一声冷嗤,“你为了他如此尽心尽力,便是去了一条——”
“孙叔!”寻欢急急的打断他。
许是堂内几人的面色都不好,眉眼间满是阴郁,纪时宴心口一紧,不由自主出声问道:“……你们,怎么了?”
孙叔还想说话,被寻欢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身子一僵就垂下头,倏而,面上竟增愧意。
摸了摸放在桌下的一根手指,那个采药的伤口早就好了,连一丝疤痕也没有留下,寻欢面色不变,温着脸上的浅笑避而不谈,“无事,怕是你醒了有些激动罢了。”
随后正色,“师兄,师妹有事相求。”
纪时宴揉揉自己酸软的大腿,“有事便说,求不求的,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药堂内的气氛随着她的开口一分一分变得凝滞,纪时宴听完脸上霎时乌云密布,本来清透的眸子黑的几乎看不到亮光。
“我刚醒来,还不曾谢过你的——救命之恩,”想要对她笑笑,却发现面上无论如何也凝不出一丝笑容,“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
堂中的另外三人虽说早就知晓了她这个决定,此刻亲耳听她再说出来,都有点不知所措。
纪岁礼眉眼耷拉下来,呐呐开口,“寻姐姐一定要离开吗?”
把寨子交给哥哥,一个人,浪迹天涯,这就是她最想要的?
不知怎么的,纪岁礼鼻子一酸,眼中迅速凝上了滚烫的热泪,怕丢脸却只能控制着不让它掉下来。
哥哥身子大好,功力迟早会回来。
那么,能不能……
能不能,也带上他。
在最后的时间里,让他陪在身边。
可他不敢说出来。
她的神情既渴望又坚定,看着哥哥迫切想要折断她翅膀的神态,纪岁礼心口砸上密密麻麻的疼痛,整个人惶惶然立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
纪时宴紧紧克制着自己想要拥抱她的**,脸上血色骤降,瞳孔里乌云翻滚。
“我不准。”他直直的看着寻欢微怔的脸,“我随你上山,就是不想同你分离,如今你却要抛下我……们,独自一人出行……”
看她神情,且这出行怕是没有归期。
他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