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走在最后头,跟着踏进了顾家大院,归乡路上众人有说有笑,几年前背井离乡的阴霾一散而去,却只有婉清一人沉默不语。婉清在脑中一遍遍地勾画再次踏进顾家大院的景况,回想起当年顾家被洗劫一空的衰败景象,现在是否还是破壁残垣,是否有旁人围观,是否……婉清不禁担心起爹爹走进顾家大院的心情。越是离南京接近,越是想逃离,火车上小月看着婉清紧紧握紧的拳头,笑说,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
进了顾家大院,却不是婉清脑子里想象中的任何一种,院子里虽然还是空旷,石凳椅子倒是摆的整整齐齐,墙边两盆似乎不太名贵的兰草长的正好,院子里地面上还留着帚条痕迹,似是刚打扫过。再抬眼看去,原先厅堂里的桢楠大四方饭桌改成了桐木小方桌,每根抱柱下边都放着一盆龟背竹,绿油油的将古旧的厅堂衬出一点鲜活来。。
婉清嘘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这院子虽然没有先前的精装大气,却是透露出整洁雅致的味道。
顾重水在水井旁站定,放下行李箱,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的变化。他未亲身经历过当日人潮蜂拥而来的争夺抢掠,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顾家大院的碎砖断瓦,一时间回不了神。
“顾爷?是顾老夫人和顾爷回来了吗?”一个半白头发,身穿蓝色麻布棉衣,头戴同色包头巾的妇人正右手挽着一个大面盆抵着右侧腰,大面盆中放着几片床单,左手拿着一根捣衣槌,停在门廊中,正是汪母。跟在后头的汪小妹双手也提着一个木桶,长到十来岁,模样也长开了些。
“老大姐?您也怎么来了!”顾重水问道。
“哟!”汪母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放下面盆缓缓说道,“两年前,幸好婉清离开的早,婉清前脚走,那赵老三后脚便带着保安队的人搜到我家里去了,砸破了好多物件又烧了咱们的房子。那晚咱娘俩没地方可去,就想起顾家空着,便过来收拾了一下住了几晚。后来大伙儿帮忙,帮咱们的院子修好了,我和小妹就住回去了,只是每半月过来两天,帮你们打理打理,收拾收拾!顾爷,真是对不住,您家的屋子我说进来就进来了!”
顾重水连连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老大姐一直照料,两年没打理哪能住人,还是应该我顾重水谢谢老大姐才是!”又转头叫了小月,“月丫头,快把老大姐的面盆接了来啊!”
小月应身搬过面盆放到天井旁,见顾老夫人顾重水和汪母已坐在小方桌旁叙旧,又到厨房找到水壶给三人泡了茶。忙完,便起身给沛伯和其他人收拾房间去了。
汪小妹拉着婉清在院子里石桌旁坐下,一只手玩弄起婉清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婉姐姐比先前高了许多也白了些。”又顿了顿,看着婉清眨巴着眼说道,“似乎也不怎么爱说话越发安静了些。”
婉清摸摸汪小妹的头,见小妹一脸清纯,心中怜爱,打趣道,“多年不见小妹也变了,大姑娘一个变得越发标致了,可有把镇上的小伙都迷了去?”
“姐姐说什么呐!”汪小妹扭捏起来,现出少女蒙羞之态。
“还害羞了!”婉清笑起来,越发觉得眼前的小女孩甚是乖巧可人,恍惚中似是看见当初自己未经世事时的活泼影子。
正说笑间,大门口出现一道单薄身影,和汪小妹年纪相仿的一布衣少年一手托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低着头盯着手中的碗面走进门来,“小妹,知道你今天在院中打扫,我娘叫我送碗面来你吃!”
婉清循着青嫩的男声看去,见到少年顿时一惊,急忙放下抚着汪小妹的手,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少年的双肩,“以沫?”。那少年被婉清突然的大动作一楞,呆呆着站着说不出话来。
“婉姐姐,你认错了!”汪小妹急忙接过碗面拉住婉清,“这是以沫哥哥的亲弟弟,以沅,赵以沅!”
婉清方觉失态,道了声歉,坐会原位,眼睛仍是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男孩。赵以沅被看地发慌,双手无措地摩着身侧,结结巴巴地对汪小妹说,“你快吃吧,一会儿浆了,那……我先走了,下次来看你!”说罢对婉清怯怯地点点头,转身跑出门去。
婉清看着赵以沅的背影,那男孩穿着以沫旧时的衣裤,留着一模一样的学生头,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均是以沫的影子。原来是亲兄弟,难怪如此相像,婉清想。
“婉姐姐?”汪小妹摇摇婉清,侧着头瞧眼过来。
婉清回过神,说了声没事,又想起汪小妹见着以沅时脸上顿时泛起红晕,现在看去也尚未退却,不由一丝莞尔,心想,小女孩心思就是这么坦率可爱,就如当初自己天天在后头追着泠生一般,泠生一个停步等待,一句关心责怪,就可以让自己开心好一阵子。
正荒神间,思绪被汪小妹打断,“话说婉姐姐可有以沫哥哥的消息?以沫哥哥走了之后就消息全无呢!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见婉清脸上露出悲切的神情,立马说道,“哦对了!三个月前他的一个朋友倒是来过这里,以沫哥哥也真是的,对你上心是没错,却只拖了他的朋友问了你的近况,一点都不记挂我和阿娘。那人也是奇怪,问他以沫哥哥的情况他也不说,听见你搬离了顾家就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婉姐姐,你可认识他这个朋友?”
“朋友?”婉清摇摇头,“也就知道幼时几个玩伴,但是早前都搬出镇子了,没什么往来,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不会啊,他说是他就住在镇上这巷子南口,两月前又来过探望一次说是搬了住处搬到了营队里,后来就一直没有来”,汪小妹说道,“说是叫曲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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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一众人安顿下来已有几日,顾家牌匾又挂了起来,却由“顾家镖局”改成了“顾家武馆”。虽然生意并不算好,但是也招来一两个五六岁的富家小徒弟,不为真的学有所成,仅为些许兴趣。小月白日里伺候一纵人等,晚上便还是同甘肃一样躲进婉清的厢房里,和婉清一同绣花,困了便睡同一铺上。沛伯又恢复到了先前,大门不出,仅偶尔在后院无人时舞舞刀枪。一家子人过得倒也清贫自在。
这日正午,婉清手提着一篮子绣品陪同小月走在街上正要前往市集口摆摊,却瞧见前头市集口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片被堵在外头。走上前探头去瞧,只见一大群布衣百姓被拦在道路两侧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街道中央,前头几辆军车开道,后头跟着一长列的士兵扛着步/枪整整齐齐地正步行通过。
“哎!听说上海开战了,又要转移呢!”前头一妇人对着旁边的人说道。
“可不是嘛!先前洞墣坪刚打完,死了好多人呢!现在又要死多少人?”旁人回道。
“世道乱啊,天天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另一人凑话道。
小月拉拉婉清,“看来今天是卖不成了,咱们早点回家或是寻个别处去卖吧!”
婉清点点头,正欲退出,转眼间却瞧见后面走来的一列士兵前头的军车副驾驶位子上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形。
婉清未看分明脑中却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全身开始猛烈颤抖,突然觉得心悸害怕起来。是那个天天魂牵梦绕的人吗?是那个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吗?婉清嘱咐小月先行回去,又匆忙转身探过身去想看个清楚,怕是再也追寻不得那转身即逝的身影。却见那军车已经开过跟前,瞬时所有的迟疑顾虑瞬间无隐无踪,婉清奋力扒开人群发疯似得追上前去。
刚跑了几步却被站在两列的守卫一把揪住。眼看那军车越开越远,婉清已是急的泪流满面,朝着军车驶去的方向,终于歇斯底里喊出一直掩藏在心底又一遍一遍暗自想起的名字,“泠哥哥,泠哥哥……”
双手紧紧被箍住,一点都使不上力,满上心头的绝望压得呼喊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在嘴底低声的喃喃。部队已经走远,街道两旁的守卫也收了兵,跟着远去的部队撤去,抓住婉清的两人终于松了手,冷冷地说了一句,“若造成混乱要被抓起来处分的!”便抬了步/枪跟着撤军离开,围观的人群也四下渐渐散开去。
婉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篮筐倒在脚边地上,白色的绣帕沾着灰尘散落一地,几卷上已经有了漆黑的鞋印。正午日头下人来人往的市集口开始吵闹起来,显得婉清的身形更加单薄孤独。远处早已不见部队的影子,婉清失心苦笑一声,想是自己和泠生的缘分大抵是如此,一个无力,蹲下身去抱着双膝无声地啜泣起来。
许久,婉清稳住情绪抬起埋在双膝中的头,抹去眼里噙着就快滴落的泪水,蹲着默默地一片一片拾起脚边的绣帕。却突然觉得头上一热,眼前地面上出现一双沾满泥土的黑色军靴,婉清仰起头,光晕中却只瞧见一个大盖帽,看不分明帽延下边来人的眉眼。
眼前的人身穿笔挺的士官服正装束旅,棕色皮带扣住腰间,侧挂一柄黑灰配枪,肩膀和两袖上的纯铜徽章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泠生仍显苍白的脸上略带疲惫,俯下身一只大手轻轻附在少女的头顶,唇角翘起一抹弧度,眼中却是凶潮涌动,“丫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