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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分离(1 / 1)

婉清谢别了以沫,入到曲府探望了曲王氏。王氏还在昏睡,婉清屏住呼吸,生怕吵醒了她,醒来问自己却问不出个结果。站了半饷,看见楼下有个人跑出去开门,随后一辆黑车缓缓驶进来。婉清踮着脚离开房间带上了门,下楼撞见进门的曲老爷曲振江。

曲振江走上前来,一脸疲惫又如释重负地说,“婉清不要担心,最晚明后天就出来了!”婉清听闻,终于心底一空,哇一声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曲振江见状拍了拍婉清的肩膀,转身又指了指一个用人,示意他陪同婉清回家。

一晚上婉清惴惴不安不敢入睡,害怕一闭眼醒来后消息又有变故,直到晨阳初晓才浅浅睡去,被隐隐的拍门声惊醒时已到日中。婉清忙翻身下床,也不顾散乱的发髻和扣歪的衣襟,半踩着绣鞋,发疯似的跑去应门。

门嚯的一声打开,只见泠生手拎着食盒,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脏乱破损的学生服已经换成得体的西装,额上手上的伤口都用胶布工整地贴好,脸也恢复了白净。“丫头,我来给你补过生日。”他说,双瞳剪水。

婉清忽觉得心下委屈,鼻子一酸,飞扑到泠生怀里嘤嘤啜泣。泠生一愣,继而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婉清后背安抚。待婉清略好点,牵起她的手带到石桌旁坐下,从食盒里拿出牛乳糕和碗面置于桌上。

婉清咽呜地还没喘过气,断断续续地问,“你……怎么……出来的?”

“今早就放出来了,全出来了”,泠生拿起筷子拌了拌面,把碗和筷子一并推到婉清面前,“具体也不清楚,想必上头也觉得我们有点道理,定是这样。”

婉清握住泠生的手,“泠哥哥,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我们安安旦旦地过日子,好吗?”

泠生眼一沉,挪过身子,反握住婉清的手,一脸严肃说道,“不请命怎么会有安旦的日子”,见婉清迷惑不解的样子,又无奈笑笑,捋着婉清的乱发,“小丫头片子都知道怎么过日子了!”,凑近婉清的耳朵,谐谑道,“不会是和赵家那小跟班过吧!”

婉清顿觉心口一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觉得泠生会拿这种事打趣已然对自己没有半分心思,又想起那日的黄衣女子,无论是在河边小楼里迎风待月还是在集会上牢房里如影随形,看似更与泠生志趣相投些,于是呛声道,“真是眼尖,你怎知道我爹爹相中了他,”见泠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补道,“不过总是要妹妹先吃过哥哥的喜酒才是!泠哥哥,啥时请吃酒啊?”

泠生长叹一声,抬起头迷眼看着天,又黑又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估摸着,怎么遭也要等两三年吧。”

赵家二堂内,赵老三一手拿着烟斗,一手在空中比划节拍,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哼呀呀唱着昆曲《哀江南》,“俺看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鸠鸟……”

正唱着,看见以沫走过门廊,冲出去向着头顶就是一记头皮,“小兔崽子,就会给老子惹麻烦!一不小心,老子差点栽在你手上!”

以沫吓了一跳,抱着头躲到一旁,不知所以却也不敢分辨。

赵老三拿烟斗敲敲以沫的脑门,“你可知道,你帮衬顾家那小丫头的事有多大,一不留神要掉脑袋的,还好师长亲自平息了这件事保了那几个不要命地学生出来,不然就凭着咱们去看一眼都要跟着倒霉!以后脑子放灵光点,掉脑袋的忙,该挡在门口的还是得挡着,不要什么破事都请到家里来。”

以沫揉着脑门,低着头喃喃道,“不是全放出来了吗?什么事都没有。”

“你懂个批,面上是这么说,保安队抓人放人的事,我会不知道?全放出来了?还有一个学生被带走了!八成回不来了!”

以沫听闻暗暗吃惊。赵老三又放低了声音说,“一个叫汪蒙的,说是查出来背景是红色的,这次就是他挑的头。”

“真的吗?一个学生而已,怎么会有那种背景?”

“谁管他是不是真的,总要有人来背这个罪不是。这事曲家少爷也参与了,师长也为难,不能深究不能轻纵的,这样做也算解决了。要怪就怪那小子命不好,投胎了一个挡不住事的爹。”见以沫不语,赵老三推搡了以沫一把,“你爹也挡不住事,所以安安分分地别给我惹事。”

农历小雪这日,小月一早做好了早点,便出门去了。每逢小雪,南京城的人就会一次性备好几篮筐子的蔬菜做腌菜留作年底和来年吃。顾家人口多,备下的材料更是要比寻常人多些,小月一个人扛不动,遂叫了几个小徒弟和三五个下人一同搬菜去了。

婉清练草草练完了晨功,食过早点,张眼看去,前院四下没人,突然隐隐觉得心像是要被挖空一般,想起爹爹正坐在后院石阶上专心地修鞋,便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

走到曲府门前,只见铁门大开,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停在花园内大道上,几个用人正在往车上抬行李。婉清急忙跑进楼内,见一众人等楼上楼下走进走出,又听见曲王氏房内传出隐隐哭声,顿觉不好,忐忐忑忑地上了楼梯。只见王氏头发散乱穿着睡衣,坐在被窝里,侧身附在泠生肩上,还透着病气的脸上满是泪痕。泠生坐在床边,一手环抱着母亲,一手抚在她的手上。一旁曲振江背手站在窗前一言不发。空中的气氛紧张到像是用锯子可以割断似的。

“曲伯父,曲伯母”,婉清往门内小小挪了一步,怯生生地喊,又看看泠生,“泠哥哥……”

众人都回了头,一看是婉清,泠生拍了拍母亲地背,扶着母亲慢慢躺下,走到门口,示意婉清跟着下楼。

“泠哥哥,这是……”婉清环顾了一下四周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用人。

“婉清”,泠生托起她的双手,“父亲决意我去德国避避风头,中午的火车……上次的事……保不准会再翻出来查。”

“那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年吧,正好一直想出去读点书。”

婉清又怒又怨,猛地一把推开泠生,“若是我今天不来,你就不说一声走了是不是?原来我们的情分不过如此。”

“当然不是,”泠生情急之下紧紧抓住婉清的双臂。见婉清被抓得生疼,又马上将手下移把婉清的手再次握住,“那日去你家我想说来着,只是怕告诉了你,你又是一番哭闹。”泠生想起那日在牢房外,婉清彷徨无阻瑟瑟发抖的伤心样子,心里一阵不忍,既而又道,“我到了会给你写信的。”

婉清正要回话,却被一柔柔女声打断,“泠生!”一身着玉色乔琪纱旗袍,头带乳白贝雷帽的女子,提着两个轻便小箱子停在门口。李泗儿弯腰轻轻放下行李,侧抬起头,笑靥如花,“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婉清见状,不禁悲上心头,甩开泠生的手,冷言道,“既然烦我哭闹,还写信联系做什么,你怎知我会不会烦你”,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顾重水手上修着鞋,心里寻思着半月后出货镖到西安的事。清末起始,随着铁路出行的渐渐盛行,镖行苟延残喘。眼看镖行潦倒,顾重水无可奈何,有时候一连几个月没走镖,便在空闲时收几个外门徒弟教武。凭着一手的阴手镖,擒拿手和夜行步的功夫,倒也不时有人前来讨教。可三个月的学费也抵不上一趟镖的酬金。恰好几天前,正发愁祖业要毁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一个贵妇模样的人上门要保趟镖,说是担心日军早晚有一天攻下南京城,所以要举家迁往陕西,送保的是几大箱子家当,首饰古董什么的。顾重水那日想也没想就接下活来,今天细细琢磨,又开始担心那条镖路没有打点过,虽然可以搭乘陇海铁路到潼关,但接下来还有至少五天的步行路程,陕西民风彪悍,若是遇上荆棘铺地,逃不了是一趟赌命差事。

正想的入神,忽然听见大门被拍的哐哐作响,门口闹哄哄的有男声在叫嚣。等了一会不见人去应门,顾重水放下鞋子,向门走去。

门一打开,只见十来个穿着土布棉衣的男人将大门紧紧围成半圈,手里拿着棍子锄头,怒目而视。门阶上一个五十上下,半白头发的妇人满面通红,斜靠在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身上捶胸顿足,气已哭没了一半。那小姑娘两只手搀着老妇,也在啜啜泣泣,见门开了出来个人,立马指着顾重水道,“就是这家的人!”

顾重水忙用手掌一拦,做出一个平息的动作,“各位不要动怒,有事好好说。”

那老妇人听闻嚎啕大哭,一下子扑上前来,瞪着血红的双眼,揪住顾重水的前襟,“有事好说?你这个杀千刀的,诬陷我儿子,把他给害死了,留下我这个半死的老太婆和一个没长成的小妹相依为命,你让我怎么好好说!今天我就为我枉死的儿子和你拼了这条命!”说罢便往顾重水身上撞。

好在顾重水身强体壮,一把稳住妇人,急了问道,“老大姐,我和你儿子又不认识,我干嘛害他啊。顾某堂堂正正,从来不做诬陷栽赃的事。”

“好个堂堂正正,仗着有两钱,和上头勾结,草菅人命。你还给我装糊涂,我们现在就把你闺女揪出来当面说清学生运动汪蒙的事!让她来说!”一胡渣男人用铁铲指着顾重水说道,“当日十几个学生被抓收监,谁都不得探视,偏是你闺女进的去,不是官商勾结怎么进得去!你闺女回来之后,有钱人家的孩子马上都被放了出来,偏是我没钱没势的大侄子第二天就被带走了。你想保住曲家二公子这个豪门女婿,便让去你闺女去曲诬陷我的大侄子!”

“误会啊误会,大兄弟!”顾重水拦住往院子里冲的人,“我顾重水用一辈子江湖名声发誓,我顾家人决计不会做这样下作的事,我闺女现在不在家,各位先请回,等我闺女回来,我好好问问她,明天登门给各位一个解释!”说罢见那披头散发的妇人和脏兮兮的小女孩,一下动了恻隐之心,口袋里摸摸,摸了几个银元,递给妇人,“大娘,这钱你先拿着。”

那妇人却把银元一掷,哭喊着对着顾重水一阵乱打,“就想用钱买我儿子的命,你还我儿子!”

“不要和他废话,兄弟们,就算把他家砸了,也要把人揪出来!给汪大妈一个交代!”胡渣男人见状,举起铁铲,带着头冲进院子。不一会儿功夫,院子里花盆碗灶碎的碎,桌椅梯台翻的翻,刚洗净的衣服抹布散落一地。

顾重水见此情景不由怒火中烧,但还是极力忍住气好言劝阻。却见一瘦小男子正要跨进婉清的闺房搜寻,顿时发上指冠,一把拎住那小子后领口,拖出门来。

那瘦男子见状,朝外头大喊,“快来人,在里面!”说罢又要往门里撞。

“你们不要欺人太盛!”顾重水脑血一热,将那人凌空提起,狠狠甩了一个巴掌,摔出门去。

只见那瘦男子滚了几圈,扑一声一口血沫吐在地上,整个身体受痛后扭曲成一团发抖,嘴里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顿时一切安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仿佛时间静止一般。

“杀人啦,杀人啦!”几个人猛的反应过来,大叫着围过去,那妇人跪坐在地上战栗地抹眼泪,那小女孩也一同跪在旁边,两眼汪汪怒瞪着顾重水。顾重水一时手足无措,欲上前安抚,又觉得不妥。

“爹爹!”婉清刚从泠生出回来,刚跨进门,就被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吓着了,呆呆地站在台阶上不知如何是好。

“抓住她!”一声响起,婉清立刻被两个男人反手捉住,动弹不得。

“谁敢碰我的闺女!”顾重水拨开人群左手一把拉住其中一个人的前襟,右手高举起一个海碗大的拳头。那两人看看倒在地上的瘦男子,默默地松了手。顾重水一把将婉清拉到身后,对众人道,“我自己的闺女,我自己问。”见众人噤声,又缓缓转过身,半蹲下身,正视婉清,“丫头,前几日,你可去过牢房见过曲二少爷?”

婉清点点头,顾重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一时听不见周遭的响动。

“果然就是她,自己都承认了!”妇人指着婉清哭喊道。

顾重水回过神,转头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满嘴是血的瘦男子,又环顾四周一群人的虎视眈眈,无力地将婉清推到一边,咚一声双膝跪下,“女儿不仁不义,做出这等肮脏丑事,是我这个当爹的教女无方,我顾重水今天任由你们发落!”

“打死他!”一声过后,十数人便围了上来,瞬间打骂声淹没了婉清的惊叫哭喊。顾重水跪在当中,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任由拳头棍子落在头上脸上背上,点点鲜红从背上渗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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