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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是坐着她男人的船来的。她向我问路，却在交谈中改变了我的航向。我们之间似乎被某种情感牵扯着，仿佛同一条运河上的支流，有着相同的精神轨迹。她很健谈，在昏暗的树洞里一直唠唠叨叨说着她的过去和旅途上的听闻，直到她的男人终于忍受不住时间的煎熬而发出深沉的咳嗽声。“我要走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潮湿的衣服。
“怎样，随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我盯着她，她的脸上堆满了诚恳。我没有拒绝，她的话只是一阵风，暴露我的漂泊状态而已。
否定现时的一切，揣着对未来的怀疑，把自身放在时间褶皱的皮肤中，尴尬地活着。这便是逃亡。受够了无休止的雨水，苦雨村里也曾有人逃跑。不过想必谁都清楚，逃亡，只是从生活的这个陷阱跳到另一个陷阱罢了，前路漫漫，谁都不会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因此，大多数人选择了随遇而安，恪守传统，等待下一次替换的到来。说到底，既对生活感到恐惧，又没有离开的勇气。还好，他们都有卑贱的姿态。
“我跟你走。”这句话里，我交付了我和采薇的命运，从此，漂泊就是我们的主题。我抱着采薇随萤火跳上泊在树下的船。
萤火的男人名叫乌鸦，是个哑巴，有着瘦削的脸庞和络腮的胡子，眉目硬朗，略微驼背。萤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他脸上便现出了不安和局促的神色，他抬起眼瞥了瞥我，我周身只有长发掩藏着身体的隐秘，他一定懊恼自己的失礼，很快将头低下，眼神在水面打着水漂。“随我来。”萤火招呼我进了船舱，里面没有点灯，略显昏暗。一丝丝天光透过竹制的船篷洒进来，像钉在地面与墙壁的一排排钉子。箱柜桌椅随意摆放，瓦罐陶盆也参差堆着，几个麻布口袋并排堆在一处，上面铺了一层细细的梭叶草，再罩一床丝绒布，就算是床了。“饭就在船头的小火炉上做，解手的话在船尾就好，简陋的很，你要习惯。”接下来，她又告诉我哪些船板下是堆放货物的，哪些是他们的私人物品。她灵活地如同一条穿梭在水草间的鱼。
“你应该有一件衣服，”她抓住我的肩膀转了一个圈，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唔，我知道了。”她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话，转身翻箱倒柜起来，左翻右拣好一会儿，最后扔出一件衣服给我，“安息国的棉袍，穿上试试。”我在黑暗中穿上衣服，宽窄长短刚刚合身。我拉拉衣服上的褶皱，就听见萤火关切的声音：“怎么样，还合身罢？”
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萤火便眉开眼笑起来：“我闻着也差不了多少。”她的鼻子异常灵敏，照她所说，她能闻出空气中尘埃的数目以及光线的强弱，能闻出草木的年龄与飞鸟的姿态，甚至能闻出一个人的容貌和他灵魂的善恶。她若是尊神，也一定体察这世界的疾苦。她把采薇抱在自己左边胸脯的位置，天光点点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鼻梁塌陷，眼眶很深，算不上美貌，可是她的声音很好听，好像是随着桂花的香味一起飘散起来的：“我母亲当初便是这样抱我，孩子一听到母亲的心跳就会安静下来。”
“那个时候的事情你竟也记得。”
“无法忘却。我甚至能够记起那根针扎入我眼睛的那一刻我是如何渴望她的一个吻。”
“你不恨她么？她对你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萤火混浊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光亮，随即黯淡了。她用脸摩挲着采薇的额头，嘴里淡淡道：“恨？从来没有。一个明眼人生活在一群瞎子中间，或许比在黑暗中更可怕。”
“那么说，你出生时便已然明了自己的命运？”
她似笑非笑地摇了两下头，一只手轻拍着襁褓哄采薇睡觉。
“你恼恨你母亲，这大可不必。至少她给了你生命，你应当感激。”
“萤火，有时我想，父母与子女前世该是冤家，所以一个生出另一个，叫他受人生的苦，一个折磨另一个，叫他受为人父母的苦。活着，好像并没有幸福可言。”
“经上说：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在世间受的一切苦，原本是肉体的苦难，可是生出了感情，便要在情感上受苦难。这或许是人所必要面对的罢。与常人相比，瞎子的世界要纯粹许多，不必花太多的时间去看清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这个世界总是变化太快。对瞎子而言，整个世界就是一块一成不变的焦炭——再多变化它也能自己吸收，固守本质。也许会因此失去很多的色彩，可是对于一个从未见过其他色彩的人而言，色彩并不重要。所以哀叹的，是在这个世界过多的色彩面前迷失心智的人。”
“吸收多了，焦炭总归是有变化的罢？”
“你说的也有理。其实你自己能分辨不是么？”
“道理对人讲时总是再清楚不过的，放到自己身上，就不那么灵验了。”
船篷上漏进来的光线渐渐微弱，一摇一晃，寒寒的，带着蟹子青。似乎又要下雨了。
“采薇睡着了，”萤火轻声说道，“火烛在柜子下面——你应该需要它。”
“我想在黑暗中多呆一会，萤火，我要看看你的世界。”
“呵呵，这可是我们共同的世界呀，”萤火笑得有些拘谨，生怕惊扰了采薇的睡眠，“世界是同样的，世人总以为不同。因此生出各种情绪来。也许，正是这样才有趣。呐——”萤火递过来一根蜡烛，“好好看看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