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全是打铁声,没有任何寒暄,十六直奔主题,“请问这里可有纯度极高的黄铜?”
铁匠把一块原材料拿出来,“你看这个如何?”
十六掂量着看了看,“稍加提炼就差不多。”
铁匠问:“你要多少?”
十六拿出宝镜,说:“我只想将这面宝镜受损之处修补完整,还需要些镀金,银两自然不会少的。”十六给出三十两银子,对于这几个细微的小孔来说,已多出十两赏银了。铁匠面带喜色地接过镜子,十六却道:“我自己来,你可以在旁边看着我,给我一些指导。”
铁匠抬了抬眉,“好吧。”他也忽然开始注意起十六,“诶,你是个和尚.......难道你就是大师?你就是消灭蛊人的那位大师!”
十六道:“愧不敢当。”
其余铁匠也围过来,他们拉扯着十六,“大师,我给你打一件趁手的兵器!”“大师你牛哇,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马鞍,我给你铸个紫金钵,化缘时甩那些乞丐十条街!”“我的刀削铁如泥啊,大师可以用来切菜。”“我的!我的!”一群人簇拥着十六。
十六轻声一句“可我余钱不多了。”
“嘁。”一群人四散而去,那位拿到三十两的铁匠哈哈大笑,“他们哪里是欢迎你,知道你受欧阳小花所托,所以应该有些赏钱,才来围着你哪。”
还有人朝他啐了口唾沫,“狗屁!”“什么出家人!整天教唆别人放下屠刀,我们还做不做生意啦?”
“当真是世态炎凉。”十六都有些怀疑自己能否教化他们。
十六在铁匠指导下了解了熔炼,锻铸的实战手法,他说:“中间这层黄铜是一开始就浇筑的,如何修补呢?”
铁匠看了眼十六,然后说:“没办法。”
十六说:“我觉得可以先浇几根与孔洞大小相同的铁柱,然后根据高度插入孔洞之内,然后浇入黄铜填补。待黄铜冷却之后,再以镀金封层。”
铁匠说:“啊,那也可以,铁多得是,不要你付钱了。”他其实晓得十六所说的修补方法,只是不说。他恨不得十六早点完工呢,然后他就拿三十两去花天酒地一番。过了很久,十六细心地修补好西域宝镜每个地方,把它古旧之处也镀了金。
铁匠发问:“恕我直言啊,这面镜子虽然做工精美,像是大户人家的东西,但也不值太多钱的。你直接买都行,何必如此费心费力?”
十六说:“它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有特殊的意义。剑客不会为了几万两银子丢掉陪伴自己十年的剑,你也不会因为你老婆逐渐老去而抛弃她。”
铁匠大笑道:“怎么不会?我见过卖剑喝酒的剑客,我也正是卖掉了老婆,才有路费来到晓楠县的!”
十六说:“卖剑喝酒的剑客根本称不上剑客,抛弃妻子的男人也算不得男人。”
铁匠青筋暴起,“你!”不过他看在银两的面子上也没有动手,大笑着离开了铁匠铺。十六也将镜儿双手捧起,走到街上冷却。雪又大了几分,镜儿传来细碎的低语,虽然还是很微弱,但已充满了生气:“十六,谢谢你。”
十六道:“不客气。”
一时间找不到马车,镜儿便化作人身,在十六身边缓缓走着。过往行人无不瞪大眼睛,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晓楠县女人稀缺,怎能抗拒如此清新美人?她双目清澈如水,面色已然恢复,一点朱唇犹若雪中红花,娇艳欲滴。那乌缎子般的秀发披下肩头,刚刚及腰,真是活脱脱下凡的仙女。就算别人知道她是妖,也不可能对她动手。
镜儿一路上都偷偷看着十六,对自己却生出恨意,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袖鸾白莲纱,恨自己这么弱小!别说保护十六了,面对蛾妖那般不算太强的妖怪都很乏力,甚至被其克制,险些丧命。她死不要紧,但求十六一生平安。
十六好像看出了她的心结,却没有说什么。两人一味地向前走,直到看见了一位牵马的马夫。
十六拦下他,“请问租马吗?”
“不租,卖了。不过卖马的价钱和租马差不多。”他将身后那匹马引出来,已是匹老骥。老马是老马,但这匹马靠近背部的肌肉高高隆起,体态暗红发亮,年轻时定是匹一驰千里的汗血宝马,才称为「骥」。
十六道:“它曾经可是一匹好马啊。”
“曾经又怎样?谁能想到我这个四十岁的大汉二十年前竟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谁能想到二十岁的青年二十年后竟然长成四十岁的大汉,你这不是废话吗?无论它从前多么光辉,现在对我也毫无用处。如果没人买它,我就宰了吃马肉。”
十六轻抚马头,他自言自语道:“哦,是吗?”
马夫说:“你究竟买不买?不买我走了。”
十六道:“我买。”
“十两银子就行了。”
交易过后,马夫笑着离开:“但愿它还跑得动吧,哈哈哈哈!”
镜儿也抚摸着马头,“真可怜,难道人们都这么健忘?无论你做过什么,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老骥很沉默,它用锋利的眼神正视着前方。十六道:“上马吧。”镜儿有些犹豫,她能感觉到老骥的脆弱,此马已在迟暮,根本无法完成这一次奔跑。
但她相信十六,所以也轻轻踏上马鞍,生怕压垮了马儿。
老骥口鼻喷气,那瘦的皮包骨的四蹄猛然压实,向后扫着积雪。它猛然跃出!镜儿一声尖叫,吓得抱紧了十六,十六道:“尽情跑吧!”老骥纵身越过,犹如新生。
镜儿慌张道:“它怎么如此凶猛?”
十六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刚才通过十方世界与老骥交流过,原来老骥曾有一位主人。它出生在大草原的时候,它的主人还是一个小孩,它便与主人一同成长,少年时期,主人骑着它纵横草原,跑过一条条的山,一条条的河,后来战乱波及到了草原。它来不及与主人相见,各自逃难,它也不知遇到了多少个主人,将它卖来卖去。老骥辗转各地,就是希望找到当初那名少年,与他一同驰骋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可到头来,它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人,它多么想见到少年最后一面啊。少年年轻时就会秃头,不知现在脑袋是不是和十六一样光光的呢?
十六告诉它,那个少年的头发并没有掉光,而是和癞子般错落有致,有些地方秃,有些地方茂盛。
那名少年就是年轻时的癞子头。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癞子头的尸骸还在旅馆门口。老骥蹄腿发力,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出,行人只看见一道暗红色的疾影。
一群不速之客拦在道路中央,他们身穿豹皮,身背长弓,正用凌厉的眼光扫视四周。有人见到十六那一骑,当即大喝:“在那,放箭!”猎户靠捕猎为生,箭术个个精准无比。老骥纵然迅猛无比,还是被三箭所伤,鲜血飞溅。
猎户们还没来得及准备第二轮箭击,老骥便飞跃而过,冲得他们人飞树倒,落下的人甚至被马蹄踩断了手臂与腿骨,哇哇大叫。
街角闻见动静,又本来一队骑马的猎户,领头人扬手一指,“是和尚,干掉他!”“咿呀!”早有人一马当先,“县长说提头见他,赏银千两。”他们疾驰而来,场面吓人。
镜儿高喝:“你们这些无知小儿,忘了是谁平息祸患,降服蛊人的吗?”
那些猎户看见镜儿从十六身后探出头来,顿时和野人一样大叫,“哈哈,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呢。”“和尚割头,女的留下别浪费了!”老骥放开四蹄,将猎户们远远甩在后面。“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镜儿恨恨地说。
忽然马身一震,他们落入约莫七尺的土坑。
后边的猎户兴奋地嚎叫,“哈哈,中陷阱了!”“随我突击,拿得人头!”他们的笑骂声甚至比妖魔的嚎叫还要恐怖。
镜儿焦急道:“怎么办?”
却闻老骥一声长鸣,浑身肌肉爆发出惊天的力量,硬是跃上七尺土坑,扬长而去。后边猎户冲得太急,一时间人仰马翻,自个儿掉进陷阱里。
十六赞叹道:“真是匹宝马,岁月虽然削去了它的表层的力量,骨子里却还留有令人震撼的力量。”
就这么老死太可惜了。
马儿一直跑,它跑到旅馆附近,蓦然间刹住马步。
一缕熟悉的气味,它甚至要忘掉这种气味了,如今就在身边,令人感觉很不真实。它朝气味凑过去,是癞子头另一只手握着的马鞭。仔细看这条马鞭,早已破旧得不成样子,上面修修补补,就好像贫穷人家的衣服,打满了补丁。癞子头的尸体早就僵了,他一只手提着酒,另一只手就死死抓着马鞭。老骥轻轻嗅着马鞭,忽从口中喷出猛烈的寒气,前蹄扬起,异常亢奋。
“他果然就是你要找的人。”十六与镜儿从马背下来,那老骥就朝癞子头拱过去,可怎么拱癞子头都不动了。
老骥见过许多生死,它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朝天发出悲愤的颤音。它努力将癞子头从马车上推下来,用前蹄在雪地刨坑。
冰寒彻骨的积雪,比钢铁还厚的冻土,它就这么一蹄一蹄挖下去,马蹄挖得血肉模糊也没停止。这匹马恰恰是没有马蹄铁的。十六默然说道:“镜儿,我们离开吧。”
“可是.......”
“刚才它说好想再驰骋一次,我就买下它。我感到它还有未了的心愿,它说它只想见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它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估计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我告诉它,你要找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你只要不停跑下去,很快就能见到。”
镜儿有些疑惑,“十六已能料事如神了吗?”
“不对。”十六说:“我只是给它一个目标,这句话能让它不停地跑下去,但我没想到它竟在这里遇见了苦苦寻找的人。”
“原来它们近在咫尺,但却以为天各一方。”镜儿有些感动。“所以它现在了却心愿,真得没办法支撑这幅老旧的身躯了。”
镜儿仿佛能想象到它们下一世的情景:一位身穿锦衣的少年高举风筝,他舒舒服服地摊在马背上,天空湛蓝如宝石,草原一眼望不到边。马儿兴奋地嘶吼着,少年的风筝也越飞越高,出神之际,那风筝断了线,眨眼就飘到山的另一边。少年笑着拍打马背,马儿欢脱地撒开四蹄,载着少年冲入原野,很快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希望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十六变相地给老骥一种希望,使它快要老死的身躯都爆发出生命的能量。
镜儿看着十六缓缓踱去的背影,又多几分倾慕。她感觉十六说出来的话都很有哲理,或许哪天他真能普度众生,跻身成佛也说不定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