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兽长碧泱宫拜谒,父皇并未即日宣他觐见,而是着他驿馆下榻,一晾便是三五天,而我虽已于父皇面前表明不会面见灵兽长,但对陌阳战事余波却不敢不记挂在心上。而此三五天,我初开始尚担忧父皇会不会对灵兽族太过威压,始终想寻个机会与他细谈灵兽族固壤之必要,然父皇久未宣召灵兽长,一时却叫我不知他有何用意,再一想此番我回返五灵,父皇并未如我想象中一般独断专行,甚至他对我腹内所思中大约皆有明了,实叫我不敢再作多话,到时反添枝节。
三五日来父皇想必尚有政务待处理,而我汨阳殿中闲坐静思,一想起鸿苑与丹凤的一论五灵与人间,虽说百鸣兄未曾多作言论,然我心下繁复,总疑心初开始与如歌商议的平定灵场后即返人间会有不定之数,换言之,若真叫我放手五灵,唉,我竟不知自己到时候能否真正放得去手……
难得平心思绪,我方念起而今我身在灵界,先前随我奔涌之灵息应随之径往汲月潭,然父皇日前于汲月潭休整吐纳,并未提及有任何异象,或许是因我已复灵力,潭口灵息亦随之平缓,只不过我始终心怀隐忧,却碍于按制我今时身不在帝位,那么汲月潭若不得父皇应允,实不可擅入。
唉,想起前时两界灵息往来,只需寻得水灵盛处我即可冲破禁制而来回两界,若今时汲月潭下真的一片平静,那我若欲往人间,说不准亦已困难重重,而人间一当灵息全无,或许时间迟滞,抑或真正陷入幻境,却不知如歌他们可还安好?
愈想愈愁烦,我明知而今无法与如歌互通音讯,却仍然忍不住欲提笔与他作书,无奈这汨阳殿久无人居,是日竟叫我寻了半天亦未将笔墨纸砚寻得齐全,而我又不愿惊动婢子以免妄生枝节,这一刻实实是将龙溯那书案里外俱翻了个遍,到最后好容易寻得半块松墨,尚不及落座安定,不经意间倒发觉书案隐秘处好似有水灵封印,咦,这封印灵蕴已浅,少说亦有得千余年之久,莫非竟是当初龙溯年少时所留?
龙溯少时沉静寡言,确实像个有心思的少年,而我一时好奇,手下略一动封印消弭,倒不想一下竟翻出卷绢书来,哈,果然还真是龙溯年少时乱涂乱画,一看绢封“沧海行”三字尚是他那略显稚拙的笔迹,我不由一叹好笑,本以为绢上内容俱该都是他与龙涟玩闹嬉戏,却未料取近处一阅,才发觉绢绸如水,想必是龙溯久以灵息相养,而其上笔迹稚拙归稚拙,难得倒也运笔有力,除却所绘一派沧海潮生之景,题录处尚有诗句几行道:
「予慕兄长,心惆且怅;
万川回溯,白波茫茫;
兄不吾悦,吾心彷徨;
万川归衍,碧水泱泱……」
欸,我怎不知我这弟弟少时竟有这等才情?
若我料想不错,龙溯作这绢书时大约即将成年,彼时我在位方逾三百年,大约正忙着替他与龙涟
修建亲王府公主府,不知他是否心生感怀,故有此作,而今时再想,我与他兄弟之间历经种种,莫怪我责难于他,说实话,这许多年来我从未感觉到他所谓的“予慕兄长”慕在何处,更甚者,他总也腹诽我待他不如龙涟,难怪这诗作中又见得“兄不吾悦”之词,天知道我待他何有不悦?事实上我待他之迁就,根本就从不下于龙涟。
一阅龙溯年少旧作,再一回想起千余年过往,我脑中不自觉即出现当年他那郁郁之状,怕是吟咏起“心惆且怅”亦有得几分可怜,却叫我念之不免一哂,其实龙溯若能一如年少,万般不至铸成大错,无奈何往事皆去不可逆转,事到如今若说我对他有多少怒恨之意倒也谈不上,只是……,唉,当初他怎就莫名其妙变得那般不可理喻?
大约我亦有错,不可推托。
思及我与龙溯年少过往,难免唏嘘感怀,今时我只叹他因误会而生转变,然一念起当年,哪怕他与鼎贞大婚之际,彼时我与丹凤泱都天街一战,龙溯还曾因麒麟未曾助我而颇生怒意,他原也曾处处维护于我,无奈何……
只怕当初我意起为他莽原求亲,即生万般祸源,而今时再忆千余年来恩恩怨怨,竟叫我一叹再叹,不知该不该责自己一入轮回,徒生枉然……
我手执龙溯所作绢书闭目沉思,正是心绪渐远时,难得竟有殿外婢子敢近前搅扰,从前我身在碧泱,长居锦澜,身侧有碧螺青玳作伴,或许我待她二人从来和颜悦色,却不知碧泱宫中仍多有仆从惧我,并不下于任何高位者,而今时我暂住汨阳,几天来他等大约亦知我虽面上冷淡,其实尚算和善,故此也敢放胆来与我多言几句,他等传言过父皇行踪,虽都不太靠谱,但更多是藏不住长年守候无人之所之落寞,而此番婢子匆匆,却煞有其事告诉我道,“陛下,陛下,殿外侍卫骚动,说是锦澜殿有人硬闯……”
哦,何人如此大胆?
因我下榻汨阳殿,父皇特地调来不少御林军严加防卫,而我腹诽不知他是担心我安全,还是更想看住我不让我走了半分差池,而今时既是有人擅闯锦澜殿,消息能传至汨阳,怕是父皇并不在锦澜,而擅闯者既然能入碧泱宫进而身至锦澜之外,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几人来,外族人中若非前时百鸣兄身携水灵珠,恐怕只有幽魔君主能有此隐遁之力,然而幽无邪从来形迹幽隐,哪怕就算是想寻我一见也决不会在而今这等时机作出擅闯之举,而我水族中人,能有灵力闯至锦澜殿,还如此鲁莽不管不顾者,嗐,恐怕也只有定域亲王白龙溯了。
一想头大,我放下手中绢书,踏出汨阳后径往锦澜,而身后侍卫果然身负监守我之责,虽说他等见我面色不佳并未敢问我行踪,但回身告禀父皇想必却少不得,而我无心与他等计较,只一瞬身至锦澜,“龙溯,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是说父皇已明令不允你擅入碧泱宫么?”
锦澜殿外,果然是定域亲王滋事,而此刻他见我不知从何而来,第一句不知自己已犯下大事,却回身直朝我道,“皇兄!臣弟以为你被父皇……,唉,臣弟都快担心死了!”
“皇兄,你可知灵兽长已来泱都,麒麟这数日来每日都在碧泱宫外请旨等候,可父皇命内臣传达,每每道他与你父子重聚,三五日内尚无心理会灵兽长,臣弟深知以皇兄心性,陌阳渡如此大事,无论如何你必会与灵兽长面见详谈,可今时反常,臣弟在溯涵宫中左思右想,越想越是放心不下,皇兄,还有,羽帝呢?羽帝该不会被父皇发现了行踪,父皇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啊?!”
龙溯一气说下许多,怕是料定了我被父皇困在锦澜,故此心一横便来硬闯,而我真该替他庆幸,庆幸今时父皇大约身在汲月潭或是其他远处,若不然他来不及闯进锦澜殿,还等不及见我一面,就该被父皇重重治了罪去,而我方才汨阳殿中方忆起他年少时分,此刻一见,倒不免比平素缓声道,“龙溯,你怎的如此鲁莽?皇兄无事,至于不见灵兽长,本即是皇兄之意,这些天来父皇大约尚有其他要务须待处理,并未在皇兄身侧,你少要胡思乱想!”
挥袖斥开龙溯身侧众多侍卫,我当即命他等不可擅论今日之事,再一回身只叮嘱龙溯道,“乘父皇不在,你先回去,至于陌阳渡一战余波,皇兄不会不管,还有,羽帝早就回了九天,不劳你胡乱忧心,你自己该在溯涵宫好好修身养性,有事没事少要听那灵兽长唆摆!”
我一言着急打发龙溯回去,只怕他今天闹出的烂摊子我还得想个说辞与父皇作一番告禀,再者,父皇长时晾着麒麟实不知何故,难道说他竟还是在试探我,会不会再背着他自作聪明?
一想心头烦乱,抬眼即见龙溯一副焦躁不知所谓模样,此刻他紧跟着我振振有词,“皇兄,经历这许多事,臣弟又怎会再听那灵兽长唆摆,此番是臣弟自己放心不下,要不要臣弟这就去北境请来舅父,父皇他什么模样,我又不是不知道!皇兄,皇兄……”
他言至此,我怎还会不知他心中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无奈这等糟糕事纵是否认亦不免难以启齿,而我此刻端的恼怒,父皇已经难以招架,舅父若再回来,还指不定要节外生出什么枝,别忘了,麒麟那厮可还在泱都待着呢,到最后我实在烦闷,不由得一甩袖朝他道,“你能不能让皇兄省点心,你先回去,今日我便奏请父皇,请他就陌阳渡余波尽快合议,好打发了灵兽长早日回去莽原,至于舅父何时前来泱都,父皇已有打算,你千万莫自以为是,你也了解父皇脾性,你若真心关怀于我,应该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