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光阁内批阅奏折,大约是我为政千年来最为稀松平常,而今时枢密院众官员中多有旧臣,内侍则更多是早年间即随我身侧,我一时落座执笔,恍惚间竟仿似五百年从未间隔,这一册一册奏疏批阅,每遇不解处正是有枢密院群臣解惑,不觉中竟不知更漏长短……
说起来这五百年来我水族朝堂确也不易,枢密院右丞与我道当初龙溯为帝,几乎所有奏折都无心参阅,每每俱由他等臣子代劳,到最后交与龙溯一过目便就算了,可白龙喜怒无常,常有批复过的奏折无故复作他议,五百年来简直叫他等苦不堪言,而近日来父皇还政,我心知父皇批复往往言简意赅,有时候仅有允与不允二种,恐怕会叫他等无从猜度圣意,一不小心即要触怒圣颜,唉,如此说来,大约只我批复奏折,每每疑难事俱会题些因由,纵有不便于文书中言说者,亦会责成清晰,不至叫他等疑惑难做。
群臣不敢对父皇有任何微词,然今日里一陪我竟至日落月升,误了晚膳亦无人言说,甚至连内侍都未曾近前提醒,而我正是自嘲自己批起奏折来总也啰嗦,正欲起身来叫他等先退下休息,哪曾想一抬首却见众臣无不恭敬站立,枢密院左丞更是答禀道,“陛下,微臣等只愿常伴陛下左右,陛下五百年归来尚不觉疲累,微臣等岂敢退去休息……”
一见众臣如此,我哪有可能不领会他等心意,想当初我离去匆忙,这五百年来水族朝堂十分恐有八分要仰赖他等维系,然今时回返,我毕竟意不在还政,只一摆手叹道,“诸位一片赤诚,青龙衍铭感五内,在此,也实在要感谢诸位五百年尽责,以保我水族江山稳固,然此番我回返五灵,并无还政之意,今时不过因父皇汲月潭休整,暂代他批阅些奏折罢了,还望诸位明悉。”
我言止,并不忍见他等失望神情,而众臣闻我言却是立见愁色,下一刻竟齐齐跪伏于地,仍是枢密院左丞进言道,“陛下,微臣等盼啊等啊五百年,这五百年来陛下你一日不在朝堂,微臣等便一日心慌颓唐,若非微臣等从未真正相信过,陛下你会弃江山子民于不顾,恐怕早已是支持不住……”
枢密院左丞言至此,堂下群臣中稍有克制不住者已然泣声,而我闻之哪有可能心无感怀,一时方欲出言安慰,却不料他等言未尽,枢密院右丞竟接口告禀道,“陛下,实不相瞒,今日见你泊光阁归来,灯下阅书,御笔题注,微臣等岂止是喜?微臣等只仿似做了五百年的噩梦,一朝终能转醒,陛下,微臣等并非不知帝王家事难断,陛下你恐有难处,但请陛下放心,微臣等身为文臣,凡事尚知晓进退,虽比不得厖夷将军那一番耿直勇烈,但微臣等对陛下所怀有的赤胆忠诚,决不输于他半分!”
枢密院群臣忽有此表态,实叫我心惊大骇,回神来只一拍书案起身道,“不得胡说!”
“五百年白龙在位,难堪大任,牵累得诸位五百年辛苦,该责我青龙衍离去匆匆,不及安排,但而今父皇还政,他虽令出严苛,但赏罚分明,难道也有何处对不住诸位?五灵格局时时可变,国事政务不可能万般平顺,而如今多事之秋,诸位实该一如既往尽心己责,及时为父皇排忧解难,却不该心怀异想,竟与我来说这等妄言!”
我言出厉声,意在劝止众臣勿再对我复临帝位怀有幻想,然一见得他等堂下委屈,不由得一缓声再劝道,“其实诸位中大多曾追随我青龙衍过往千年,应知晓我平生最为欣赏良臣贤臣,持己见,重大局,在位时更是不止一次强调过诸位最该效忠的是水族,却不该只是我青龙衍,厖夷忠勇固然其心可嘉,但他公然违抗帝令,确实也逃不过重罪责罚,再有,我今天明确告诉诸位,父皇虽与我各有政见不同,但他与我父子之间却从未有过如外界传言般猜忌不合,从前我身为太子未曾有过,今时历经千余年,则更不会有!我于父皇,是子,亦是臣,诸位若是真心信服我青龙衍过往为君为人,那从今往后都莫要再提方才那一番言论,好了,时辰不早,诸位且先退下吧。”
我一番言语除却劝止他等不该再幻想我会复临帝位,更是警告他等千万少管帝王家事,若论起来,他等方才言语已算的上是挑唆我犯上作乱,其罪之大,罪不容诛,而我虽是严词责令了他等一通,但内心里对众臣的一番忠义又何尝不知感恩?而此刻待得众臣退下后,我复落座书案旁,不觉间以手扶额,唉,我这一回五灵,怎的竟好似对五灵也益发放不去手了?
对枢密院群臣如此一厢情愿的忠心,我尚不知该如何处理才算稳妥,未几,内侍正呈上膳食催请我用膳后亦须早些休息,而我昨夜归来,钦天监内一夜未敢合眼,此刻为他等一提醒倒顿感疲累,简单用了些膳食后竟至于伏案睡去许久……
醒来时已是夜深,我抬头只见方才被我圈出待阅的十数奏折仍在案前,一时间脑中记忆重叠,竟不由得一声苦笑,若是有锦鲤在身侧就好了,枢密使大人非但能助我将枢密院那一众人等都安抚了,只怕这奏折处理也会叫我省心几分。
而今时这奏疏虽谈不上积压众多,但也有得几件值得记下,其一,镇海将军九婴奏禀漓城一事,奏章中镇海将军虽未敢隐瞒父皇,实言道我曾亲临漓城为羽帝借地复炎灵,但却也大费笔墨言陈我意,并恳请父皇三思后从轻发落,而我阅毕不由在心中感谢九婴叔父,一时考量,也正好能够借他所言,与父皇论一论将来的水羽关系。
其二,多封奏疏均提及陌阳一战我水族战损财耗,而我略作查看后竟发觉其数额之巨大,竟然直逼当初我与灵兽长嘉迎壅涉数十年相抗,虽说五百年前我留下的该是一个富足国库,再加上这五百年来我水族又在五灵界内享有极大威势,今时若论财资,我水族倒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反之一想,今时的灵兽族与幽魔族,只怕陌阳再战,他二族莫说争不过,只怕连争都要争不起了。不过有关战损财资,有两点我却必须记得提醒父皇,一来,虽然目下我水族不存在国库空虚一说,但如此耗费实在惊人,一定要详查以弄清楚其中有无额外因由,第二,再往后百年千年,父皇也的确该克止战事了。
此外,十数奏折中除却我水族族内要务,竟另有足足五封乃七翼王自风神都发来的国书,想来此次陌阳一战,灵兽族当属我水族首敌,幽魔族则因自保而与灵兽族互为盟友,甚至于羽族,也有羽帝亲往陌阳渡助阵灵兽长与幽魔君主,想必这一番情势在风微澜看来实在费解,因而发来泱都的这几封国书初还是试探,后则显然沉不住气明确表达出疑惑,而我一气读过表弟这一次比一次紧张莫名的文字,一见他对父皇明明是极度不满却又不敢不谦恭委婉的措辞,倒不由得摇首失笑,哈,我这位年少尚缺历练的小表弟,五封国书得不到回应,怕是下一刻亲身出现在泱都也不叫人意外。
而当日,好容易将奏疏略作审度,我起身至泊光阁外一望月上中天,一思及方才枢密院群臣态度,再想起那忠勇却不知变通的厖夷将军至今还身陷天牢,却叫我不由得感叹起为何众人尽皆无咎,而父皇立场亦无可厚非,到头来却还会做成这许多争执不解?莫非我正是这争执源头,我若不在……,唉,我本就不该在啊。
当夜既是念起厖夷,我便总也放不下心,到最后也不顾是否深夜,终是天牢一探。其实厖夷之罪,我必会与父皇相商,虽说我不敢也不该劝父皇赦其无罪,但无论如何保他性命该是底线,而此刻一见牢狱中寒水将军数重水灵枷锁在身,那半截衣袖更是空落落无所凭依,却叫我心下一紧,原本还念着要说他的几句立时便说不出口,其实我本欲告诫他以后行事莫再一厢情愿,不知轻重,可今时未及开口却发觉自己根本毫无立场责他,到最后只一扬手化去缚于他身的所有水灵枷锁,长叹一声后,终转身而去……
天牢中,我并未对厖夷多作一分言语,哪怕闻及他在我身后高声拜服,亦未曾回头,我交代狱丞不可苛待寒水将军,但终究没指望自己能够真正将厖夷说服,当然,我也确实不忍再责他对我的一腔忠诚,罢了罢了,这朝中一切相关,都等我与父皇商议后再说吧。
自天牢出后已近黎明,我复回泊光阁休憩了半刻,好容易躺下将诸多事务在脑中一一想过,哪料到未及松一口气,却又忽念起龙涟还流落在外,不知所踪。说起来此番我虽已代父皇批阅奏疏,但调动朝中各方我实不敢逾越,但龙涟贵为我水族公主,不论她此次是因何缘由离开泱都,那都该先遣人将公主找回来再说,嗯,如此看来,我还是须下一道谕令责成相关人员去寻公主。
起身后,内侍即来伺候洗漱,而我□□着欲传御林军右将军责其寻找公主,实未料右将军未传至,倒先有外务官通报说有翼国主亲临泱都,欸,这世间当真有这么巧,我昨夜本是随意说笑,想不到今天表弟还真就来了泱都,而我闻此喜忧参半,虽说上回在南海,我与表弟之间也俱是些尴尬,但彼时我毕竟记忆不清,若是今时能与表弟见上一面,我以为还是会好处多过坏处。
外族君王来访,按礼制本该在天水阁与我会晤,但而今我算不得身在帝位,倒也顾不上诸多礼数,这一时只叫人通传七翼王前来泊光阁一叙,待得表弟抵达泊光阁,御林军右将军方是领谕令而去,而表弟先前应不知我回返五灵,此刻一见到我端的是满面惊喜,更是连声唤我颇有些语无伦次,而我见他此般不觉失笑,忙是走近前去相迎道,“微澜,此次前来泱都,该是寻我,不是寻我父皇吧?”
我一言说笑,却见得七翼王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还连声直道,“不不不,不是寻玄龙陛下,当然是寻表哥,我竟不知表哥已然身回五灵……”,七翼王好生激动,大约有得多少话欲与我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而我自是明了他心情,当下只一笑道,“好了,表哥日前方返五灵,还有些事须略作处理,一会儿我让人先引你去洗月轩,想来我也多少年未曾去过洗月轩了,有什么话啊,到了彼处我们慢慢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