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龙廷大内在一夜之间便塌陷为大泊深潭,而当晚莫名遭遇的百越族长也凭空消失在眼前,至于我则稀里糊涂全身得退,回首间高墙深宫一瞬倾覆,只留下暗沉沉大水无边,不禁叫人好一阵无措茫然,天知道这龙朝数百年,到底是真是幻?抑或者,这人间是否真正存在也根本像个谜团。
然而任我不知何处而来的抵触,该忆起的终究会忆起,哪怕今时仅是只鳞片爪,亦早已激起我心下惊涛骇浪,我原真是那五百年前灵界青龙帝,玄龙帝后之子,龙溯龙涟之兄,早年间母后父皇教习,及至即位千年有余。
只怕是一世帝王,到头来身后名实在不堪荒唐。
愈想愈不敢细想,按说以灵界纪年,我若在五百年便离世,那真该算是英年早逝,只是依我现时记忆,实在是想不通那许多年来,青龙帝为政丝毫不敢怠惰,怎的到最后竟落得那步田地,兄弟阋墙,众叛亲离?
恐怕比那还要糟。
虽未曾明确忆起局势是何从急转直下,但我却骗不了我自己,只怕是青龙衍前生结局,远不止兄弟阋墙,众叛亲离,只怕是其中难堪,已然叫我丧失了再回忆的勇气。想来我好容易转生一次,好容易觅得海外人间,百岁轮回,却不料竟还是未能逃脱往生宿命,而事到如今,这龙城一探,我自是明了些许因果,可仍有诸多疑惑,萦绕心头,难以厘清。
却说为何当初灵界离去,我会转生在这人间?为何这人间种种,处处俱有真龙传言?甚而有之,今日这禁城之内的真龙血,到底是怎么就触动了我的往生回忆?
我是当初青龙帝,还是今时公子衍?
此刻抬手青芒,我定定看那剑身寒光,难道说青龙帝根本从未曾离去,而公子衍避祸人间,终不过是一厢情愿,欺人自欺?可五百年前,我明明已灵息散尽,难道说五百年后,我莫名就能灵息复聚?难道这世上真有神鬼之异?
我记得自己从不信鬼神。
然事有蹊跷,却由不得我不信,要知道人间虽不是五灵,竟活脱脱便是当初锦澜夜谈,我总喜欢臆想着的那海外山,山外海,纵连“百岁一世,轮回往复”都与我彼时玩笑中的没一丝差偏,莫非,这一切都是我在做梦不成?
伫立大泊前,我良久神游,直至锦鲤身后寻来。
今时枢密使面带惶惑,唤起我来比前时更带几分尊崇敬畏,而我心下了然,只怕是今夜莫名触动真龙血,这前世五灵遭厄,今生人间聚灵的诸位想必是都忆起了大半,锦鲤,唉,锦鲤从前大约也是深受我害。
“陛下,你都忆起来了?”
“忆起一些,还有一些不曾,也不愿忆起。”
半晌无话,锦鲤好似又在斟酌语辞,再开口竟是抑不住泣声,“陛下,微臣真没想到还能再见陛下一面,陛下,都怪微臣当年办事不力,一再累你……”
“好了,过往事莫要再提”,事实上我心知从前多少事,怕都赖我不听他劝,一意孤行到最后深陷泥潭,唉,今时我尚忆得起枢密使贬责东海,多少封奏折报禀定域亲王种种异动,奈何我……
多少回忆多少伤,我本意制止锦鲤多言,无奈何枢密使大人显然陷于前生往事一片迷局之中,他当下略略收止泣声,又问我道,“陛下,你可知这人间到底怎一回事?当初东海,微臣明明记得自己为亲王殿下所害,陛下,那之后亲王殿下是不是真的勾结灵兽长,陛下,他们对你……”
“罢了,锦卿不必多言,朕还不想忆起那最糟的一段。”
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还能自欺些什么,半晌无言,我不觉对锦鲤自嘲道,“现而今朕也在人间,锦卿聪慧,应该明白朕必是没能有什么好结果。”
“陛下,你快别这么说。”
满腹疑问无从解,而我心下思绪万千,仔细梳理一遍,才发觉今时我能忆起龙溯龙涟泱都回返,却不记得那之后种种事端,彼时锦鲤应该还在东海,他道自己为龙溯所害?
枢密使竟会为龙溯所害?!
思至此,我不禁胸中一窒,细想起来则更是心如刀割,我早该料到龙溯说什么凌水族长重病是谎话连篇,我早该将枢密使谏言都记在心间,而今时虽说前尘往事俱已消散,甚至我等也早已聚灵转生,轮回了一番,可一当想起当初一错再错,我便不知该如何面对锦鲤,一时间愧悔交织,竟是抑不住眼眶发酸。
我们当真都轮回了一番?不是说一入轮回,前尘俱断,那为何不止是我,现在就连锦鲤也忆起前生,历历俨然目前?更糟糕今世五灵翻覆,似乎从未与人间脱得关联,而我,天知道五百年前我在灵界到底都了结些什么,而事到如今,又叫我如何面对今生这片世界?
对了,麒麟方才也出现在禁城,拼起今生往世诸多迹象,想来灵兽长必不可能如我一般一败涂地,而今时他出现在人间应是倚仗灵冢通道,只一点奇怪,每每那厮自五灵来得人间,非但灵力受制,甚至还会将五灵之事悉数遗忘,如此看来,那灵冢是两界通道,却也是两界屏障,只不知如今身在人间的我已然忆起五灵事,换言之,人间灵场经此必有改变,就不知那灵冢通道还在不在,屏障又还在不在?
思绪飘荡,我真是想到哪算到哪,说起来人间本该独立于五灵之外,过往多少恩怨本该悉数消散,可如今我非但没能将从前的一切忘个干净,反倒是今世纠缠,更甚以往难堪。难怪西崛岭如歌责我不知悔改,早晚还会泥足深陷,难怪他屡屡劝我避世不问,逍遥江海,可是我,我怎会愚钝一如往昔,到头来竟又将自己牵扯进这难分难解的恩怨交缠?
而今只怕任我再如何自欺,也骗不了自己说人间与五灵截然分离,更不能闭着眼睛装不知情,先不提最初九幽境龙池裂隙,万幸由青琅戒强行消弭,也不提再有风神都灵场大动,全仰赖九翼王化风平息,就说灵兽族那灵冢诡秘,迟早亦会生出事端,甚而眼前这龙廷禁城所化之大泊,难保水面之下,已然正是泱都!
思至此我一头冷汗,反应过来竟不自觉步步后退,若说过往五灵界,我身为青龙帝再不济还能避退汲月潭,可今生再添荒唐,却叫我最是害怕泱都回返。想当初身临帝位,我日盼夜盼,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助父皇聚灵复生,弥补自己铸下的不肖大错,可今世我糊里糊涂转生人间,我怎会与父皇……?!我,简直不堪回想。
前时不知因果前缘,懵懂之余我但觉羞耻,可今时多少往事清晰呈现,羞耻之上已然叫我自觉罪恶,是啊,想起来我真真是一身的罪恶,只怕是永生永世也难以洗脱。还有,这辈子我不能再见父皇,一面也不能再见,因为我,我实在是没有脸面。
心绪涌动,想必我面上是一阵红又一阵白,直叫锦鲤在旁连也半句也不敢多言,而我回神过来难掩颓唐,一时又想起前时灵冢,父皇认定我与丹凤有私,他亲口道羽帝已命丧他手,天,想来从前全怪我自作聪明,害得如歌自绝人寰,想不到今生我非但屡屡叫如歌失望,竟然还牵累丹凤遭厄,不知所踪。
我简直是半分长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