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侧面色不善地朝他低了低头,桑浮泪笑意盎然:“阁下是昨日随卧龙一道的暗卫?”昨天秦君侧将卧龙救回锦门时,桑浮泪就发现了一同跟来暗卫,只是卧龙的耳力也不逊于他,客人没有说什么主人当然也不能小气了。秦君侧闻言脸色更差了,显然昨日并没有发觉这个暗卫。
黑衣人点了点头:“在下九折宫侍卫肖修敖。”
原来是宫主贴身侍卫之一的肖修敖,秦君侧面色稍霁,肖修越、肖修敖两兄弟常为九折宫办事而在江湖上跑动,人称“绝壁双剑”,专擅绝处寻生的剑法,与锦门门下的“绝处逢生”张砚秋的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二人名声也响动一方,特别是肖修敖的轻功,除了九折宫宫主赵斯夷和十三楼楼主漆雕琉之外从未败过阵,秦君侧没有发觉他也不奇怪。
“信送来了,还有什么事吗?”桑浮泪说的信自然就是刚刚秦君侧读给他听的纸条。
肖修敖沉默片刻,叹道:“我家宫主有一事相求。”
“赵斯夷也有办不妥的事吗?说来听听。”
“桑门主见多识广,我家宫主想问,龙公子的病……”肖修敖顿了顿,却说不下去了。
桑浮泪淡淡一笑,俯下身拨弄起花草来:“拖了这么些年,他终是来问我了。不过赵斯夷心高气傲,让他扯下面子来问我,倒也不容易。”
“桑门主……”肖修敖似有些不悦。
“江湖排名第一的‘婆娑曼手’顾梅都做了你宫中的后院,他又何必来问我?”
肖修敖似有些尴尬:“顾老他……对此病也是束手无策……”
桑浮泪笑道:“怕不是束手无策,而是卧龙公子一意孤行吧。”
肖修敖脸上露出喜色:“桑门主既然知道,那必定有办法……”
“不,”桑浮泪截断他的话,“这世上只有一种办法能治好‘兽纹’,那便是寻一个同样患此病的异性作引,将那人的‘兽纹’割下,敷于本人生纹之处才得痊愈,其余别无他法。”
肖修敖脸上又黯淡下来:“如果连桑门主都没有办法,那还有谁……”
桑浮泪淡淡一笑,负手而立,遥想天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所谓生死得其所,便纵然其心忘,其容寂,但奈何矣哉?”(注①)
肖修敖怔怔望着桑浮泪的背影,嘴上喃喃重复着桑浮泪的话:“生死其所,忘其心,寂其容,亦无奈何……生死其所,忘其心,寂其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肖修敖突然叫起来,音色尖厉,宛如蟒蛇嘶叫,“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桑门主之言可是此意?”(注②)
桑浮泪脸上的笑意生动了些,淡淡说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注③)
“是了是了,人便是不得持久,才不得长生……”肖修敖又发了一会儿怔,良久后,朝桑浮泪抱拳一揖到底,“听门主一席言,修敖受益匪浅。请受修敖一拜。”
桑浮泪坦然受了,又道:“肖修敖,今日我送你两个字,望你日后时时谨记。”
“门主请说。”肖修敖恭敬道。
桑浮泪顿了顿,向花坛的一角走去,就如双目可见的正常人一般。秦君侧看了眼肖修敖,默默跟了上去。肖修敖没有犹豫,也走上前去。
三人走到一个不见阳光的角落才止住了脚步。那个角落,几株泛黄的茉莉颤颤巍巍,眼看风一吹便会谢落,而在颓靡的茉莉花旁,有着一只与满园清新格格不入的血色蔷薇,映衬着格外妖艳。
桑浮泪弯腰折了几朵茉莉,好像自语般说道:“香魂难倚空留枝,这木梨花看起来再玲珑也不过……”桑浮泪空洞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什么,随手丢了茉莉,温柔的折下那朵蔷薇,递给身旁的肖修敖,“新花白日,故蕊逐风。肖修敖,这便是我送你的两个字——破碎。”
肖修敖猛地一震,死死盯着那白哲的手上的血色蔷薇,没有去接,薄唇蠕动了下,从喉中发出嘶哑却又尖利的声音:“桑门主这是何意!”
“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桑浮泪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千年不死的面具,仍然温和地伸着手,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接过美丽的花朵。
肖修敖阴狠地看着眼前这个他上一刻还满心敬佩的人,抓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着,剑身轻鸣,好像恨不得立刻刺穿眼前人的胸膛。
秦君侧不着痕迹地挡到两人之间,右手上已然握着那只长挂腰间的玉笛,冷冷看着肖修敖。
“君侧,不可无礼。”桑浮泪仿佛看见了一般,淡淡说道,“退下。”
“是。”秦君侧略一低头,又立回桑浮泪身旁,只是搭在玉笛上的手和凌厉的眼神没有变。
肖修敖微微闭了闭眼,隐下眼眸深处的激愤和连他自己都不知的恐惧,略一抱拳:“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就此告辞!”说完也不理主人是否送客,一掠下摆跳出围墙。
那朵被精致玉手捏着的血色蔷薇随风颤动,一片枯了半边的花瓣悠悠扬扬飘荡下来,落在那只吉祥纹莲理白花的绣鞋旁。
“门主,他走了。”秦君侧盯着那瓣花瓣低低道。
“我知。”玉手轻扬,血色蔷薇重新落入花盆,可惜只做红尘,桑浮泪拢了拢袖,“回屋罢。”
“是,门主。”
天微微亮,中原剑庄酬宴三宾百十座,宴请四方来客,无需红贴皆可入席,后门亦有施粥行当,为行乞之人准备了肉末粥,可谓下足血本,只为九折卧龙接风洗尘。
剑庄庄主亦亲身出席酒宴,言及将与九折宫结盟一事,众皆恭贺。
而此时此刻,这宾客们谈论的说主——卧龙公子,孑然一人携了名曰骅骝的赤马行至小湖边垂钓。
骅骝赤马在旁边的草地上静静嚼着草叶,湖面涟漪朵朵,偶尔有一簇小鱼尾鳍划过,又激起一片云波。
湖角有一塔名曰琉璃塔,应其身嵌褐色琉璃砖,远望似铁色,故又称铁塔,斜伫于海眼之上,人皆信其镇水患之说。
卧龙坐于塔下湖边,闭目手执一竹竿,上悬长丝线,垂于湖面。半面脸上的白玉面具映上湖青色与琉璃色,清冷下也觉缤纷。
旭日东升,橙黄的日光罩上琉璃塔顶,反射出五光十色的绚丽场景,但这绚丽从远处看却又消失不见,入目的只有暗黑的铁色。(注④)
一束彩光折到卧龙那冷冷清清的脸上,卧龙淡淡睁开眼,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眼琉璃塔顶,一直纹丝不动的竹竿轻轻巧巧晃动起来,卧龙手执之处只是微微晃动,竹竿尖端和丝线连水处就好像牵线木偶,静静地展现出曼妙舞步。
看似毫无章法的舞动,若是有心人从湖面上仔细看去,必会大吃一惊。
丝线赫然在波澜微起的湖面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草书——“计定四日后,事发隅中(注⑤)时”。
晓阳缓缓绕过琉璃塔顶,反射在卧龙脸上的光斑也移了位,竹竿骤然停拨,湖面风起,一道波纹将方才的字迹全然隐去,从竿动至竿止,一切不过瞬息间结束,早起在湖上的渔夫村妇根本不知一个将要改变江湖格局的计谋已在此定下。
“小龙?小龙!你在哪里?”从不远处的草堆旁闪出一个青绿色短衫的小姑娘,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观察着四周。
本来埋头洗衣的村妇们闻声都抬起头来,头靠着头对她指指点点。
“好俊俏的丫头。”
“李家的,若是喜欢,不如给你家老二讨回去做老婆好了。”
“瞧我说,这小丫头定已是许了人家了的。”
“看,她跑去找方才一直坐在那边的后生了。”
“瞧那病怏怏的模样,比我们家的差远了,生生晓不得一阵风会不会把他吹下去水去咯。”
“小龙!”青子歆提着裙子从小石子上跳过来,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卧龙耳力极好,这相距不远的嚼舌根自然全被他听进耳去,但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湖面,眼前被青子歆挡住了才抬眼淡淡瞧了她一眼,轻咳两声道:“你把我的鱼吓跑了。”
青子歆不服气地撅起嘴,看到湖边的草绳,又笑眯眯地去捞结在草绳上的鱼兜:“我倒要看看你钓了一个早上,钩了几条回来。”她将鱼兜拉出水面,凑上去一瞧,顿时大呼小叫,手舞足蹈起来,“小龙!鱼兜下破了个洞!鱼都跑啦!”叫着脚下一滑,就朝湖里栽去。
“小心!”略略有些失态的低呼,一片白衫拂过,青子歆已被人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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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摘自《庄子》
②摘自《老子》
③摘自《老子》
④开封铁塔:又称琉璃塔,前身为名曰福胜塔的木塔,建在开宝寺福胜院内,塔从公元982年建成,到1055年(也有资料称是1047年),后因雷击焚毁,故重建为琉璃砖铺造的琉璃塔,伫立至今。如有与史实相悖,那是剧情需要~←滚
⑤隅中:将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