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阁倾,殇歌落,随逝去云烟。风过也,路三千,良辰美景都看遍。南淮月,楼船雪,终不似当年。”素手之中的狼毫笔堪堪收了最后一笔,外头香香的大嗓门就已经传来,“小姐!顾大小姐的吉时已经到了,您再不出发,可就来不及了!”说这话,这风一样的姑娘就带着雷霆之势卷了进来,看见云裳慢悠悠的吹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字,不由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双手叉腰,“小姐!您这会儿就别舞文弄墨了,咱们得赶紧的。”
“诶?给顾大小姐的贺礼呢?”香香遍寻了一圈,也没见着一星半点的看起来像贺礼的东西。云裳此时才抬眼瞧了她一眼,眼光一转,落在自己眼前的纸上,“可不就在这儿呢么。”
香香奔过来对着上好的卷纸看了又看,一脸为难,“小姐,你不是这么小气吧?顾大小姐再怎么说,可是您的至交好友呢。她大婚,您就送一张纸啊?”那神情显然是在写着两个字“小气”。
云裳抬手给她的脑门上一个爆栗,“别闹了,大人的事情你岂是能懂的?”她嘴里这么轻巧的说着,然而神色上却是没有一点喜悦的意味,反倒是眉眼间显出的沉甸甸的思量看得香香顿时哑了火。
她家小姐……不高兴了。
“取我的印章来,嗯?不是这个。”云裳瞧了一眼香香递上来的印章,抬手一指,“右边盒子里的那个。”
香香识字不太多,更别说是印章上的梅花大篆,懵懵地递上来瞧着云裳沾饱了印泥,“啪”一声,在素洁的纸张上落了一个红红的款子。
刚刚进入夏天的新京城里,老百姓们终于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顾大学士家的独生女儿终于要出嫁了,传说这个顾大小姐之前是个暴烈的脾气,又听说她厌倦诗书礼法,是个没大没小的野丫头,又听说她出落得极其好看,是朵碧玉羞花……一路上走来的光景,云裳的耳朵里听到的就都是这些个八卦消息。
轿子里的她,手指抚摸着怀中的贺礼,微微挑唇,笑意浅淡。
今天的排场不算很大,却也隆重的很,云裳到了的时候,便见到满眼都是各色的轿子,一水儿的停在外头,将一个古朴的顾大学士的府邸挤得热闹非凡。来的人都捧着或大或小的礼盒,看样子个个都是沉甸甸的,压手的很。
以及……顾籽萄那段不太好的过去,也被这些来送贺礼的官员们低声的津津乐道着。什么残花败柳,什么痴傻呆乜,各种难听的字眼从他们瞧好戏的嘴里蹦出来,瞧着新郎官的眼神就好似瞧着一个傻帽儿一样。
谁都没看见夹杂在人群之中的无忧公主脸上一直若隐若现的笑容。
终于到了云裳,她一招手,身后跟进来四个黑衣打扮的小厮,没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圆滚滚的筒子,往地上一放,算是了事。众官好奇的围拢过来,上一次陆慎成亲的时候,这位无忧公主整出来那一打美女给陆慎做妾的事儿让这些人着实存了点瞧热闹的心思,却也不无羡慕。
而这一次,四个圆筒自己扑通扑通的顶掉了盖子,从里头钻出来四个小童子,个个眉清目秀,第一个人手上捧着一秤金元宝,金灿灿亮瞎人眼,第二个人双手捧着一柄白玉如玉,大的不像话。第三个人手上端着一对番邦进贡的珐琅彩绘的半人高的大酒瓶,上绘着喜鹊登梅,栩栩如生,最后一个小童子,只低低的低着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无忧公主,这礼物……太厚了……”顾大学士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个无忧公主的行事偏激,却也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声。她这份礼物不止是太厚,而且……也太俗。直剌剌的送了金银财宝来,这不是要玷污他老人家一生的清白么?
“顾大学士不必担心,这礼物没有一样是送您的。”她笑着说的客气,自作多情的顾大学士瞬间红了老脸,不送他,她搬出来这些物什作甚?
云裳抬手一挥,“自然是送给黄先生的。”
新郎官黄白橘今日一脸喜气,瞧见云裳来了脸上更是露出一点欣慰之色,上前一步,忙道,“公主这礼物……恕下官眼拙,前三样堪堪能体会出公主的心思,只这第四样,下官不甚解。”
“哦,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来,你们两个,都过来。”云裳温柔的笑着,倒瞧得后进门来贺礼的陆谨一心跳的砰砰,这姑娘,这么笑的时候,准没好事儿。第三个小童子抱着酒瓶,第四个小童子扭扭捏捏的从筒子里钻出来,两个小娃娃都穿着红色的小肚兜,头上梳着冲天发髻,用小红绳儿扎着黑灿灿的头发,莲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儿让人瞧着都那么可爱。
“一秤金,玉如意皆是富贵,不过,我私心想着,既然是成婚的好日子,就不能少了美酒,就安排了这孩子送两瓶酒,待会儿给各位大人敬了过去。这一个孩子嘛,来,还不过来拜见你爹。”
“……”
云裳这一句话一说,在场的官员们全都吓傻,黄白橘和顾籽萄这两口子不是平时和她交好么?怎么人家成亲,她还来个认亲?这不是砸场子么?
黄白橘的脸上黄了又白,白了又黄,这辈子第一次懂了自己这五颜六色的名字的含义。
“公主……这……”
云裳笑意渐浓,一挥手,“先生不必惊慌,这孩子是含佛印出生的小童子,在帝庙里一直被当成活菩萨似的供着,我上次去进香,瞧着这孩子就喜欢的很,顺便就带来,送给你和顾姐姐,我还听说,这孩子除了能去灾辟邪之外,而且,这孩子的名字也甚是吉利,我送了金,送了玉,送了酒,就是想不出还能送些什么比较好,只好把这孩子带过来了。”
“多……多谢……可是……下官……”黄白橘那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也变得拙嘴笨腮了起来,瞧着这羞答答的小童子,他那一张脸堪比黄连。
“过来,告诉你爹,你叫什么。”
小童子羞答答的过来肉呼呼的小手抱拳,跪在地上,奶声奶气的说道,“爹爹在上,子孙满堂给您磕头。”
“子孙满堂……”黄白橘扶着身边的椅子,身子晃了几晃。
“是不是个好彩头,黄先生你就留下他吧,日后自有妙用。”最后这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从云裳的嘴里说出来就有那么点……暧昧不清。
眼见着这爱闹的无忧公主将这段乱七八糟的礼给送完了,其他人也纷纷接上,接着送。
云裳浅浅的笑着,一拉黄白橘,“顾姐姐呢,我去和她说会儿话。”
“在后堂,让婆子带你过去吧。”黄白橘叫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那老婆婆满面堆笑,云裳瞧了她两眼,没甚在意。
后堂里,顾籽萄一身火红的嫁衣,衬得苍白的脸色变得特别的诡异,老婆婆打开帘子让云裳进去,自己就展在外头守着,云裳的脚步在堂屋里半天没有挪动一寸,半晌吸了口气,才叫了一声,“顾姐姐。”
顾籽萄漫无目的的抬起眼,透过额头上红宝珠穿成的珠帘朝她看了一眼,似乎陷入了思考,大概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人到底是谁,只好呲牙笑了下。
云裳也笑了下,慢慢走了过去拉起她放在袖子里的手,原先珠圆玉润的姑娘,如今只瘦的一把骨头,这只能和她一起嬉闹,作怪的手,现在更是不堪一握。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酸,顾籽萄瞧着眼前这个人盈盈欲泣的表情,愣了一愣,缓缓抬手,竟是要抬手替她擦泪。
云裳笑了起来,眼中的眼泪却不可抑制的落下,顾籽萄彻底傻掉,今天大家都是开开心心的呀,怎么这个人来了就哭?
好不容易收拾起了眼泪,云裳从怀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卷轴,展开来对她轻轻说着,“风过也,路三千,良辰美景都看遍。南淮月,楼船雪,终不似当年。虽然人事无常,可是,我却奢望着能有一种默契和感情,历久弥新,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分毫。顾姐姐,你一直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可我却一直欺瞒着你。”她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手指摩挲着纸上的一方红印,“我不是楼云裳,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就成了楼云裳,为什么忽然就到了大凤朝熙德年间,我很感谢你,在我惶恐孤单的时候一直做我的朋友,一直与我交心,我也想过要妥协,就一直留在这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近些日子来的一些事情让我想明白,这地方,其实并不适合于我,我也才想明白,原来,楼云裳三个字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个过客的名字而已,她不是我,我也做不了她。”云裳定定的望进顾籽萄似懂非懂的眼睛里,“这份贺礼,是我的一个好朋友送给你的,你要好好留着。她一直以为她过的很惨,不过还好,有你……有莲准,有陆家兄弟,让她在这里的日子,过的也不是……那么惨。或许,以后想起来从前的日子,还会让她觉得那么的……怀念。”
她说完,留恋的抱了下凤冠霞帔的顾籽萄,转身。
再好的流年,也不曾被人所困,更不会为谁停留。
身后,有人望着纸上的红印,描摹半晌,低声道,“裴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