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僵持,诡异和死寂。
事情演变得有些奇怪,在得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之后,在正视了祁玄英对于萨卡族人一直以来的态度之后,我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唔,嗯……嗯……”
也许是他太久的沉默不语和眸色迷蒙,令久久得不到回应的我,内心更为空虚,这一刻,真的是更为迫切的无奈,呜咽几声,也是字不成音。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呈现在他眼前的翔龙牌,眼神由错愕到迷蒙,再到渗透出愠色,最终像是见到了什么天底下最讽刺的东西一般,眉峰死死地拧着,眼底再无往日的云淡风轻和漫不经心,终于,俊美的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怒色,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眸带火光,语气却又冰冷无比。
我紧了紧手中翔龙牌,冰冷的碧玉表面投过我的指尖传到掌心。
……什么意思,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有什么错?
暗自咬了咬下唇,直视着他愠色的双眸,持牌子的手慢腾腾地放了下来,垂在身侧。“……”
长睫动了动,有些魂不守舍地看着他。
长眉连娟,眸色氤氲,柔美俊逸,风流蕴藉……
我……真的只是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有什么错?
如果你真的对萨卡族人的湮灭心存愧疚,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用翔龙牌来换回它?
良久,见他的脸依旧阴晴不定,没有任何动作。
心仿佛被悬空了一般,一股什么力量在压迫着我。当下,我眼神一凌,再次蹲下,故技重施地用手指沾水,在指尖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微微顿了顿。
……深吸了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写出来……
水泽的字迹在自己手中一个一个陆续的诞生,再陆续地风化……祁玄英紧紧地盯着我的手,脸色越来越难看。
……该正视的。
已经到了这一步,又如何回头呢?即使这一瞬息之间,脑海中再次闪过所有人的画面千遍万遍,手上的动作也停不下来了……
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鬼使神差。
令我想停也停不了了……
……
“皇上,楼家二公子和三小姐带到了……”
……咦?
突入其来缥缈恍惚的声音令我浑身一僵,手中的动作就这么硬生生地止住了。那……是轻彤?他说什么?……栖然……和楼碧月?!!
倏然抬头地看向那扇还紧闭着的门,依稀可以看到投在镂空门上的隐隐三个人影……顿时,脑中化作一片空白,一阵心慌。
地面的字迹,已经将第三个字风干了……一共五个字,“我是萨卡族”,而我,还没有写完……
祁玄英的视线也收了回去,脸色还有些残留的阴沉,拧着唇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又睨了一下地面上的字,呼吸有了片刻的停滞,须臾,递给裴焉一个眼色,并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让他们进来……”
裴焉似乎接收到他传递的信息,靠近过来俯下身将我扶起。随着祁玄英的话音未落,殿门慢腾腾的开出一个口子,我心底已经是混乱一片,不知道是在慌什么,是怕他们知道我在皇宫中的事,还是怕他们知道我去闯了地下迷宫?或者,担心他们知道我已经成了哑巴……
——对了,地上的字!
门口处,橙色的娇小身影和一袭飘逸白衣已经走了进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猛地挣开了裴焉的手向前迈出了一只脚,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迈开的那一脚竟踏翻了水盆,发出“砰”地一声,也令我直接摔倒在地,身体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狠狠地盖住了那还残留着的水迹,而后便是剧烈的麻痹传遍了全身!
“夏侯潋?!!”
最后的清醒,只能听到一个有些慌乱的声音……比谁都更快一步地喊了出来,令其他人的叫唤只能被我误认为已经成了很远之处的回音。
……离我最近的人,不是裴焉吗……可,这声音……为什么是祁玄英呢……
*
啧……
朦胧转醒的时候,率先被大脑感应的就是头上的剧痛。该死……怎么搞的……
捂着发痛的地方艰难地从床上撑起来,眉头打了一个死结。
……你爷爷的,踩个盆子都能摔倒撞头,幸亏地上的字迹被抹去了,否则……
想到这里,眼帘突然掀起。对了!栖然和楼碧月——
“醒了?”
突然横空而来的声音令我一惊,条件反射地抬头并身子向后倾。“呃?!”
楼、楼栖然??!
一袭橙色轻便衣装,手戴硬质护腕,脚踏锦布靴,双手环胸的楼栖然此时正立在床沿,桃腮杏面,双目澄澈,直勾勾地看着我,瘪着一张小嘴。
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啧,不可能啊,就算他们不知道我是萨卡族人,也会对我为什么出现在皇宫有疑问才对,她……怎么会显得这么平静?
太多的疑问令我脑子有些呆滞,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反应。楼栖然的淡定,与以往给我的印象实在大相径庭。
就在我还处于沉默中的时候,她突然眉峰一蹙,眼神一凌,单手为爪袭上来一把扯住我的衣领,脸顿时在面前放大了几倍,张口就是河东狮吼:“有你这么能睡的吗居然给我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现在都快黄昏了,你不是睡了好几天刚醒的么,居然还能继续睡!”
有些惊愕地被她吼着,脑子都反应不过来了。……好吧,我收回前言,她并没有淡定,是我弄错了。
本想对她说点什么,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声音在喉咙里卡着,只能呜咽几声。
意识到这一点,又觉得有些黯然了。
“……喂,干嘛,怎么不说话?你身体怎样了,病情好点没有?”
……她还不知道我不能说话了的事吗?
我抬眸看了她一眼,她双瞳依旧一如既往那般的澄澈清明,不染一丝污秽,不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
两人对视了一下,似乎都是各怀心事,她突然哼了一声,在床边坐下。“算了,你一向都是这种德性,什么都不肯说,虽然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宫里,不过我估计问了你也不会说的……”
“……”心底突然萌生了一丝名为愧疚的东西,不知为何,被她这么一说,竟然觉得,好像自己从来未曾对他们坦诚相见,思及此,微微垂下眼帘去,下意识地低下头。
她浅浅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仰头去看天花板处,目光仿佛穿透房梁般遥远,片刻以后缓缓地道:“……我说,潋,你是不是在这宫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可能是我的猜测,你消失了的这段时间……会不会就是在这宫里呢?”
心忽而一惊,抓着床单的手微微紧了紧。
她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继续吁气道:“……你觉得,这皇宫怎么样呢?以前我总是很憧憬能够入朝当官,像姐姐一样,成为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但是……为什么皇宫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很不……很不协调……哎,我到底想说什么呢?……嗯,就像是茅厕里面开满桃花那样的感觉……”
噗——
我差点雷倒。
……这比喻,绝了。
“本来想去姐姐的寝宫看一下的,但是太后却不准任何人进去,说这样是对姐姐的不尊敬,亵渎什么的……哎啊啊,什么亵渎嘛,她是我姐姐诶!再说,我只想去看姐姐的寝宫,不是去看什么兰巾帼的寝宫啊!姐姐根本不是高高在上受人膜拜的那种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应该根本就没见过你这位姐姐吧……
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脸抓狂的楼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话,令我原本拘谨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祁玄英是怎么跟他们解释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呢……
想到这里,不免也有些黯然了,面对着依然在指控宫中规矩繁琐无趣的楼栖然,自己越来越无法正视。
……一方面,我为自己的一切事迹没有败露感到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心情无比沉重,任何时候,我都脱离不了这种矛盾的思绪。
个中的原因,谁又能解释呢……也许不能开口对她说话,也是其中的一种吧。
“那个公主好漂亮啊,头发的颜色好像会发光一样,不过好像她跟引凤太后关系不太好,虽然许公公说那个公主是很无礼的异族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公主并不惹人讨厌呢……”
……毕竟,早在很久之前,我们之间相处的模式,就已经固定下来了。她自顾自地埋怨絮叨,我只是毫不理会,表示鄙夷。
檀香袅袅,丝丝香气弥漫在屋中,床榻上,一人倚坐畅谈,一人缄默而听。
依稀可见,昔时残阳扑水,湖边黄牛闲立,那牛背上仰躺着的身影,和牛脚边靠坐着的人,那份静怡,那份悠远,连同着斜阳下交错于地面的斑驳影,而今又再次被渲染了一遍。
楼栖然,我想……即使是我永远就沉默下去,你也不会感到奇怪吧……
“……喂,你干嘛老不说话!”
以往的我……从来都是懒得理你的,所以才一句话也不说……而今,真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是不是只当见怪不怪,依旧自顾自地说到完了为止呢?
“……哼,反正我早习惯你这样了,看在你身体还没完全好的份上,我暂时不追究你的事,别忘了我可没放弃,早晚我会揪出你萨卡人的真名目!”
……看吧。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你从来就没有变过,不论发生了什么……如今,就让你以为我还是原来的我吧,依旧是沉默寡言的夏侯潋,只是懒得理你而已……
有什么东西渐渐清晰了,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晕染开来。形成一幅幅昔日两人唇舌相机、冷嘲热讽的画面。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一点神采都没有,是不是在心里说我无聊呢,哼,那又怎样,我第一次进宫,当然对这里的东西都比较好奇了,懒得理我就直说,摆这是什么脸色!”
……你说对了,我只是懒得理你。
真的,只是懒得理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