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九华殿。
“听闻,你近来与裴焉走得甚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没有了一直立在祁玄英身侧的习惯,都是倚着离他有一段距离的梁柱神游太虚,突然听到久违了的声音对我开口,微微一滞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向那边已经停下笔来用一双慵懒的氤氲水眸浅睨我的人。
“哎?呃,没有的事……”啧,始终不敢在他面前太造次。
自从上次诺耶宫一别,我对裴焉的态度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心思细腻,谈吐得体,就像随时都能知道我心里的想法,然后适时地避开敏感的字眼,无声地化解我的窘迫。
裴焉在皇宫真正的身份是右相,与左相平起平坐,位高权重,很难想象这样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还会背地里偷偷当一个访民使的小官。
其实说走得近也不尽然,因为他始终是祁玄英的随扈,肯定是跟他站在一边的,所以我只是在碰见他的时候附和着他的话,不作深交,对比一开始敷衍的态度,的确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变化。
祁玄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眸光映着烛火忽明忽灭,魅色横生。
不知为何我潜意识地很抵触他的目光,每次被他看着都有种猎物被猎人盯上的错觉,而且他的眼眸深不见底,一眼看进去是一片幽潭,根本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只能任他摆布。
于是,心里没有来的火大。啧,这什么眼神,够阴险的,又想打什么鬼主意?你爷爷的!
许久,他眼帘微垂,轻启薄唇。“宝瑟公主和亲之事还没着落,不如让她下嫁与你如何?”
……哎?我石化。
扯了扯嘴角。“皇、皇上你在开玩笑的吧?……”
“朕只有两个皇弟,年纪都太小,你来年便可及冠,与宝瑟公主正好年纪相仿,有何不可。”无关痛痒说出来的话,比任何时候都要刺耳。
我日。“如果只是年纪问题的话,宫中多的是与公主年纪相仿的人吧!”
“你不是很欣赏她吗?还觉得朕喜欢上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在你眼里宝瑟公主如此世间难求,那就让朕忍痛割爱,择日为你们完婚吧。”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品茗,完全不像是忍痛割爱的人。
“……”你爷爷的,说到底还是在变相地怨我笨啊……我紧了紧拳头,冷声道:“皇上让草民入宫只是为了盗窃物什,跟会不会心术无关吧?”
他放下茶杯,起身往床榻走去。“只要身在宫墙之中就必须要懂得心术,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自顾自地脱下龙袍甩到一边坐到床上,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我,“你以为自己即使不懂心术,也不会影响到朕交予你的任务吗?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么这个任务你不作也罢了,不如趁早离开皇宫,继续当个掌马僧。”
话音缓缓落下,他翻身上床便不再理会我,小宫女吹熄了御案的烛台后走出大殿带上殿门。大而静寂的九华殿中只有我一个呆呆地倚着梁柱,幽暗的烛光下,在地上投下一道长而晦涩的阴影,摇曳不定。
许久,我闷哼出声。“日,又被他小看了……”
*
诺耶宫。院落。
漫不经心地拔着一丛丛草,我双目无神地对身边整理草堆的人叹道:“右相大人,我现在不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是真的相当仇视他了。”
“呵呵,以皇上那种脾气,你以后会更加变本加厉地仇视他的,不过在下很高兴夏侯统领肯直接对在下说实话,上次统领虽说不在意在下假扮皇上欺骗你们的事,但在下心里到底还是过意不去的,若能冰释前嫌在下自然乐见其成。”
“得了吧,上回我是真不在意,假扮君王也得君王肯才行,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一切就是他的不是,不过我想你说的很有道理,看他的样子,我觉得以后自己真会变本加厉地仇视他……哎,别堆太高,杂草都洒一地了。”
他索性不理会草堆,转而帮着我一块拔草,一边笑道:“不知皇上跟你说了什么,惹你不快呢?就在下看来,十有八九又跟你不懂心术有关吧。”
我无声地叹息。“你倒是猜得很准,这算不算心术的一种呢?”
“呵呵,不算,因为皇上昨日下午又跟在下提起过这件事,并不是在下自己分析得来的。”揪草根的动作顿了顿,停下来吁气,“皇上看来也够伤脑筋的了,以你的性子想来也不适合学心术,但若是不懂心术则很难在皇宫立足,这一个月的期限已经过了,按理也该让你开始接触新的训练了,皆因你不会心术而让整个计划停滞不前。”
我表情瞬间一滞。“……什么计划?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有别的打算,这跟心术有什么关系?”
他无奈道:“莫非你以为让你熟悉一个月的皇宫便可直接去偷盗?那你也太小看皇室了,只有轻功是不行的,否则皇上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把你弄进宫来。”
我顿时混乱了,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就是只会轻功吗?随便哪个武林高手不比我强呢,为什么非得是我?”说到底我始终不明白自己的价值是什么?不就是会轻功吗?可那种东西是专门用来逃命的啊!
裴焉无语地瞥了我一眼,叹息地把最后一捧草堆在一起。“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皇上会伤透脑筋了,你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轻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吧?”顿了顿又摇摇头,惋惜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这样还想报复皇上呢,我看永远都别想了。”
……这家伙,毒舌起来还真是一点都不君子,平时看起来优雅和气,骨子里却喜欢冷嘲热讽,整个一个小人本色。
不过他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祁玄英已经知道我的轻功不同别人了吗?……
虽然不是特别了解,但也知道一般武林中人说练就的轻功,都是靠自身的内力支撑的,使用轻功的时候气运丹田,内力上涌,纵身一跃的同一刻便会身轻如燕,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降到很低,再靠驾驭自己体内的内力来改变飞跃的方向,就像是改变重力一样。
而我体内拥有的轻功,是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练就的。
当初还在萨卡族的时候,穿越前天生体弱多病的我执意假扮萨卡王子枭彤,后来坚持学习骑马、射箭以及脚力……骑马与射箭靠的是耐力和精神集中力,而最后的脚力则非常考验体力。
萨卡人天生就是擅长奔跑,速度快得惊人。不得已,在求助于苏之后,我终于获得了一个快速提高自己速度的方法,那便是依靠动物。
那段训练的日子可谓斯巴达式的炼狱,先是放一群牛在我身后追,而后是一群羊,一群狗,一群狼,一群马……谁能想象在身后万马奔腾一不小心就将自己踩成薄薄一片的景象?
而这练就了我无需内力便可提气御空,脚踩着无形的空气也仿佛是踩在轻柔的水面一样,轻巧无比。
现在想想,其实萨卡族人哪需要练到我这种地步,实在是当时没想太多,命拼了半条后反应过来才知道训练过头了。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踏莎行”?
突然闪过脑海的思绪令我猛地一震,裴焉大手在我面前晃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昨夜没睡好?……总之,你别想太多了,会把你带进宫来就会想尽办法把你完整无缺地送回去的,你不会心术所以不让你立刻以身犯险也是因为这个,知道皇上为什么让你一直带着面具吗?以后你还会出宫的,他不想让宫中人知道你的容貌,给你以后在宫外增加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候我们谁都保不了你。”
咦?
……是吗,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啊……
——靠,那又怎样!我回他一个不屑的眼神道:“别以为帮他说好话我就会感激他,既然你知道我仇视他就不必多此一举,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没告发他我想报复他的事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看好戏吧,哼,那家伙也真是交友不慎呐!”
他好笑地伸出食指摇了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之所以敢晾在一旁看好戏,还有一点是因为你根本不敢真的动他,皇上怕也是第一次碰上你这种类型的人,完全没猜到你心里还打着这种主意。”末了略有感叹地收回手,“我和皇上已经斗了好几年了,都是习惯凡事能牢牢被自己掌控的人,一旦出现了不在自己意料之中的变故,便会当局者迷。”
我嘴角抽搐。……都是自负的男人啊!
“不过,不知道算不算巧合,到现在为止我们所遇到的‘变故’都只有两次,而且都是一样的变故……”清澈的眼眸里饱含无法名状的笑意,轻易让人移不开眼神。
我无意识地拧眉,似乎有预感他会说什么。
裴焉抬头仰望无边的天际,整个人沐浴在风中,呈现出一份慵懒,与祁玄英有一丝相似。唇际勾着若有若无的笑。
“第一次是诺耶王妃,第二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