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能?”王诩反驳道,“论军力,魏武卒威震天下,此雄兵他国无人能及;论国力,这大梁城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城,各国商贾客旅纷至沓来,工商云集,正如魏国国力般鼎盛;论人才,魏国上下人才济济,更兼我鬼谷门鼎力相助...”
“单凭这三样便够了么?”老伯当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朗声道,“方今天下,大争之世,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魏国上下以那魏罃为首,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是故以我之见,这魏国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天下!”
“你...”王诩被他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论调所摄,想要争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我说得不是么?那魏罃无能,任用的官员尽皆对其俯首面命,朝纲如何能振?而说起你鬼谷门下弟子,庞涓虽非绝世大才,却还算能独当一面,只可惜此子量小善妒,见不得自己的师弟强过自己,便仗着自己是魏人,对其设计陷害...”老伯当见他不知如何回答,兀自接着道,“如今逼走了孙伯灵,这倒好,平白将一大才拱手送与齐侯,只怕日后这齐魏两国间还有一番恶斗。”
“走了一个孙伯灵,焉知没有其他大才入魏,只怕你也太小觑我鬼谷门了。”王诩捋着胡须,开口道。
“不,我伯当从未小觑过你鬼谷一门,我也知道你鬼谷一门人才济济。”老伯当摇头道。
“既是如此...”王诩微觉有些诧异。
“可惜这乱世缺的并不是所谓人才。”老伯当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寒声道,“大争之世,需要的是英雄,只有英雄才能划破这个时代,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
“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王诩喃喃的将老伯当所言重复了两遍,不觉陷入了沉思之中。
待到他回过神来之际,老伯当的话再次传到了他耳里:“在这魏国,我看不到一个能打破这个乱世的英雄。”
“难不成就因为这个,你就否定了你我两家谋划施行了数十年之久的大计!”王诩颤声问道。
“还需要其他理由么?”老伯当一扬眉,冷道,“既然我身为墨家钜子,那么我就只能首先为我墨家着想,我不会再为一个无法实现的虚无缥缈誓言,搭上墨家的百年基业!”
“你...你自私!”王诩显然已经是怒不可竭,手指着老伯当大声道,“你竟然只为了一家之私,而罔顾天下百姓!”
“你才自私!”未想一直面沉如水的老伯当却是暴起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王诩打的什么算盘。这魏国一统天下,获利最大的无疑便是你门下遍布这魏国朝堂的鬼谷门!所以为了让魏国问鼎天下,你鬼谷门无不用其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如今的魏国腐朽到了骨子里,如何能担起称霸天下的大梁!什么称王图霸不过都是你鬼谷门一厢情愿而已!”
“一厢情愿?哼,那为何你墨家当初又愿意与我联手扶植这魏国呢?”王诩冷笑不已。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魏国初初立国,魏文侯雄才大略,任人唯贤,手下百官无论出身,尽皆对其信服,彼时的魏国上下一心,在他身上我墨家可以看到这天下一统的希望...”老伯当侃侃而谈。
“你的意思是在这魏罃身上就看不到天下一统的希望么?”王诩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根本看不到,不仅看不到这问鼎天下的希望,反而这魏国积蓄数十年的国力只怕都会一朝在他手里付之东流,只怕到时...”老伯当毫不客气的答道,俄尔又叹气道,“那魏斯以及你鬼谷门李悝、吴起等人之功着实可惜了。”
若是宋涛还在此处,听到老伯当这话,决计会被吓一跳,这李悝和吴起居然也是鬼谷门下。加上那庞涓和孙膑,这鬼谷一门出世的有名有姓的弟子个个都是建了一番不小的功业,而在战国之世到底还有多少不被后人所知才俊?只怕会更让宋涛多费猜详。
王诩见老伯当如此笃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低着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你我二人相交数十年,有几句话,我欲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老伯当缓缓收起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缓缓说道,“这句话本是我从商道中所悟——永远不要将希望只寄托在一人或是一国,否则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悔之便晚矣。狡兔三窟,要记得为自己准备一条退路,经商是如此,经营一门亦是如此。”
老伯当瞥了眼沉默不语的王诩,接着道:“不要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么多年,你鬼谷门都将所有的底牌都放到这魏国身上,若是他日换做他国问鼎天下、一统诸国,你鬼谷门又将被置于何地?”
“我...”
老伯当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王诩心上,让王诩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稍稍出现了一丝缝隙,他遥遥的望着远处大梁城头飘扬的旗帜,老伯当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唯独留下他一人呆呆的站在原地,思索着自己这一门未来的道路...
夏日的太阳总是很早便从东边升起,明媚阳光将黄河两岸的辽阔山原照耀得如锦缎般灿烂。
黄河河水从漠漠云中南下,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冲到桃林高地,过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门,便在广袤的山原间铺开,一路往东奔去。在南下东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开辟出种种险峻奇观。这“河包砥柱,三门而过”便是黄河东折处最为不可思议的神奇造化。
砥柱本是一片孤山,当道矗立,阻拦大河东去。大禹治水,举凡山陵当水者,皆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从两边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犹如通天一柱,人皆称为砥柱山。所谓的中流砥柱,便从此成为一个不朽的典故。大河从砥柱两边分流,中央砥柱与两边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门,时人呼之为三门。
这砥柱以西函谷以东,却是大河在漫长岁月中冲积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两岸苇草茫茫,杳无人烟,惟有一座古朴雄峻的石亭在苇草间时隐时现。石亭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小渡口,两只木舟横在当作码头的大石旁,一群水鸟在舟中盘旋啁啾。苇草间可见一辆马车缓缓朝渡口驶来,渐行渐近。
“先生,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从这里渡河,再往东便是我大齐边境了,田将军已经收到了消息,将会亲自到边城来迎先生。”一个男子轻柔的声音传来,马车也缓缓的停在了渡口处。
马车车窗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张看似有些可怖的男人的脸透了出来,说他的脸脸可怖自然是有缘由的,除了面色灰黑且满是皱纹外,在额头上竟是还刻着几个血红的大字,这张脸若是放在大梁城街上,只怕会吓坏路边嬉戏的小孩。
“劳烦田将军了。”探头出来的男子忍不住叹了声,咂咂嘴觉得有些渴乏,扭头朝车厢外说道,“梓辛,帮我取些水来。”
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那国梓辛与孙膑,若是宋涛知道孙膑选择在这个时候安全的离开大梁城,不知又会是怎么一番感慨。
“好。”本在驾车的国梓辛听到孙膑的吩咐,朗声应了句,伸手取下挂着身后的牛皮水囊,递到了车厢内,眼瞅这车厢内的男子咕嘟咕嘟的将水灌到喉咙里,那一脸畅快的神色,不仅笑着说道,“先生巧施这调虎离山和李代桃僵之计骗过了那庞涓,只怕他被气得不轻。”
“我这位师兄才智颇高,可惜太过注重名利,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仅仅局限于兵事,也从来都没有满足于做个能打胜仗的带兵将领。他对治国权力,对涉及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更为关注。只怕在我这师兄心目中一个既能够统帅三军驰骋疆场,又能够谋划长策纵横捭阖于天下诸侯之间者,方得为真名士。不然也不会甫一听闻公孙痤的死讯,便急吼吼的想要回安邑争夺相位。”说到庞涓,孙膑便禁不住侃侃而谈,脸上也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看得出得脱樊笼的他,也难掩心中的兴奋,“说起来还得要感谢公孙老丞相,若不是他这一去,引得庞涓疏忽大意,只怕我何时能脱离大梁还犹未可知。”
“先生大才,天亦不敢厌,何须谢一过世之人。”见孙膑将自己脱离樊笼的原因归咎于那死去的公孙痤身上,国梓辛一撇嘴,开口道,“何况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冥冥之中,先生如今之处境未必就不是定数。”
“天相?定数?”未想,国梓辛说完,孙膑却是仿佛陷入了沉思般,嘴里念念有词。
“先生...”国梓辛有些疑惑的望向孙膑。
“梓辛可知,我昔日曾在洞香春外与那宋涛有过一番谈论。”孙膑微微一扬眉头,开口道,“而说的便正是这所谓的天相之词。”
国梓辛摇了摇头,他的确知道这孙膑还在大梁城时,每日午后都要到洞香春外与宋涛交谈许久,但是两人谈论的具体内容,他自然就不得而知了。如今见孙膑突兀的提到宋涛,国梓辛的脸色稍稍变得有些难看起来,眼底掠过一丝异色,似乎还隐隐透着几分愧色。
“那日宋涛曾问过我在这世上可有牵挂之事。”孙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兀自开口道,“梓辛可知我是如何回答的?”
“梓辛不知。”国梓辛摇了摇头。
“当日我是如此回答他的。”孙膑语气虽然平淡,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蓦地变得凝重起来,右手情不自禁的搭在了胸前,仿佛在回忆那时自己与宋涛诉说心声时,胸口那股炙热的感觉,一字一句的开口道,“膑心头有一大恨,日夜镂刻于心,让膑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苟且于世。只因为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怯懦之人...”
一阵微风袭来,拂动孙膑额头上那几缕灰白的乱发,和着他那森然的话语,吹动马车车厢的门帘猎猎作响。
国梓辛静静的聆听着孙膑的话,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孙膑话语里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孙膑说出这话时,那一抹隐藏在背后的无奈与无助,虽然心中戚戚,不过他却没有开口劝慰,因为他知道孙膑并不是一个会因为他人的慰藉而有丝毫感触的人。
“然膑亦不知,此生是否能报仇雪恨,苟活一世却看不到希望...”孙膑抬起头看向国梓辛,开口问道,“梓辛又知那宋涛是如何说的么?”
国梓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他用那孟轲的话来劝慰我,说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可知我是如何回答的么?”这次孙膑不待国梓辛做出回应,兀自接着说了下去,他仿佛是回到了那日的洞香春外,面对的不是国梓辛而是宋涛,手指苍天,森然道,“我孙膑唯信己、不信天!”
国梓辛总算明白了孙膑对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脸色变得有些潮红,微微垂下眼睑,低下头,默然不语。
“梓辛,所谓事在人为,便是要我们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祈求老天额外施援手,你可明白?”孙膑斜乜一眼国梓辛,淡淡的说道。
“梓辛明白了。”国梓辛轻声答了一句,不再开口。而孙膑也收敛起所有的言语,沉默了下来,马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车厢外,一股莫名的香味不知从何处缓缓飘来,道路边,不知名的野花上,几只黄粉蝴蝶上下翻舞着,颀长的高树中,不时传来几声雏鸟的除鸣之声,分外清脆。甜美的花香和着清脆的鸟鸣让车厢内两人躁动的心稍微安分了下来。
毕竟如今业已是脱离了大梁城,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一件让人庆幸的事,两人子不应该为了些许小事而产生争论。
孙膑端坐在马车之内,兴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隔了一会儿,终究是缓缓开了口:“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
国梓辛点点头,从车厢门退了出去,坐回驾车的位置,拾起拴住骏马的缰绳,微微上扬,正待驱使马车往前,蓦然听到一股悠扬婉转的笛声从远处的山间传来。
“梓辛且慢。”车厢内忽然传来孙膑急促的喊声,国梓辛一怔,将手上的缰绳再次放回车上,扭头隔着车帘问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