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火锻门前正是一片愁云惨淡。
与五金堂,古钺居,素锋斋这几个传承百年的老店相比,风火锻不过是二三十年历史的“小字辈”。底蕴、人脉、技术、人员,各个方面都无足称道,在数百年铸剑历史的剑川城里,只是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作坊。
风火锻的大当家段黑虎,也不过上一个“换血期”的武者,放在名侠辈出的剑川城里,着实上不了台面。
所以,段黑虎铁衣坊门前仗义出手,救下燕漓的第二天,天大的麻烦就上门了。
铁衣坊的大当家韩铜,带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铸剑师,气势汹汹的站在烽火段门前。
韩铜身高不过六尺,满脸横肉,全身肌肉盘结,更像街头黑帮的青皮老大。
“段黑虎呢?怎么不见这泼才出来答话?不是听见我铁衣坊的大名,就被活活吓死了吧?”嚣张的口吻,油滑的语调,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手中擎着一口通体漆黑的长剑,摇头晃脑的在风火锻门前喝骂不休,仿佛烽火段的八代祖宗都欠他大笔银子。
昨曰鞭打燕漓的少年韩淋就站在韩铜身边,一脸邪笑,不屑的看着眼前的风火锻众人。
代表风火锻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黑瘦少年,眉眼上与段黑虎有几分相似,乃是段黑虎的独子段炎。
他身后跟着风火锻的几个铁匠,唯独不见段黑虎。
段炎横眉立目,狠狠地盯着眼前的韩铜,愤愤道:“你这卑鄙小人,少在这满嘴喷粪!我爹昨天夜里遭人暗算,至今昏迷不醒,准是你们韩家派人做的!”
原来,昨天夜里段黑虎便被人暗算打伤,一条命去了九成,此时仍旧昏迷不醒。段炎正要再请名医诊治,铁衣坊的韩铜便带了一群人打上门来。
“哎~~~~话可不能乱说。”韩铜拿腔作势的道,“我铁衣坊可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乃是当年韩家的老祖宗创建的,在剑川城里乃至整个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容不得你泼脏水!”
“我爹白天教训过你们,晚上便遭人暗算,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有谁?小爷我今天拼着姓命不要,也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段炎怒不可遏,拔剑就要动手。身后几个年长的风火锻铁匠连忙拉住他——大当家生死未卜,少当家再出事,就真的全完了。
韩铜被段炎吓得后退两步,见那虎头虎脑的少年被人拉住,立刻又来了精神,高声道:“你们风火锻真是不懂规矩,竟然当街血口喷人!算了……我堂堂铸剑师前辈,也不跟你这小鬼一般见识。今天,我韩铜是代表铁衣坊与你们风火锻斗剑的,你们敢不敢接战?”
所谓斗剑,也是剑川城中特有的挑战。
剑川铸剑坊极多,相互挑战时,拿出自己打造的宝剑评高下,赌输赢,便是斗剑。
一般来说,以铁衣坊的资历,不会主动跟风火锻这样的小作坊斗剑。但是昨天铁衣坊门前,韩家五夫人在四家铸剑坊的大当家联手之下,当街磕头认错,可谓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其中五金堂、古钺居、素锋斋三家各有来历,势力庞大,小小的风火锻,当然就成了韩家泄愤的对象。
“呛——”
韩铜得意洋洋的拔出手中的墨色长剑,撇嘴嘲讽道:“这口墨锋斩,通体由玄铁打造,削铁如泥,是真正的上品神兵。小小的风火锻,只怕见都没见过!”
看见墨锋斩,风火锻的几位铁匠都是脸色发白——不说它的锻造手法如何,只是通身玄铁打造就很了不起。玄铁级别的材料,风火锻真就没有。如今对方拿着此等神兵打上门来,己方要如何过关?
韩铜手持墨锋斩挥舞几下,便即放下——通体玄铁打造的神兵,分量接进百斤,是真正高手才能使用的兵器。他那点可怜的修为,挥舞几下手臂就酸了。
别看他身手不成,嘴巴却丝毫不饶人:“我说你们几个都大眼瞪小眼干什么?斗剑懂不懂?把你们风火锻的镇店之宝拿出来呀?嘿嘿……只怕拿出来也不够墨锋斩随手一斩,还是早早认输吧!按照斗剑的规矩,输的一方乖乖摘下招牌,滚出剑川城~~”
段炎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他打小对铸剑的手艺不感兴趣,一心练好武功去处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甚至去年还加入了“横江帮”,当上个小头目。但耳濡目染,他对剑川城里铸剑坊的规矩还是明白的。斗剑这种事来不得半点含糊,今天如果输了,头顶上这块传了两代的“风火锻”招牌,只怕真的保不住!
这也就罢了。
关键是他父亲段黑虎还在重伤昏迷,如果风火锻不得不离开剑川城,他要怎样救自己的父亲?
铁衣坊是往死路上逼他段家。
可他又毫无办法。
斗剑是数百年来的规矩,风火锻如果不按规矩来,就算过了今天这关,曰后他们父子也无法在江湖立足了。
韩铜一看对方沉默,气焰更盛,“怎么样?你们风火锻的废铜烂铁呢?赶快拿出来呀……你们不开口,是什么意思?能斗就快来,不然,就赶快滚出剑川!”
“你欺人太甚——”段炎一声大喝,双目通红,又要拔剑搏命。身后三位铁匠死命拉住他,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双方的争执,已经引起不少人围观。城中的贩夫走卒,路过的游侠剑客,都围在附近驻足观看。以游侠的角度来说,他们看不惯韩铜的嚣张得意,更看不惯韩铜身后那个满脸鄙夷邪笑的小少爷,但是同样的,铸剑坊之间的斗剑,不是行侠仗义的地方。
就在风火锻众人进退失据的时候,风火锻内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咳……咳……拿废铁斗剑,铁衣坊真该关门了。”
声音是少年的声音,语气也是平淡至极的语气,其中更透露出重伤在身的中气不足,却夹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撼力,如清风般扫过场中,让对持双方一触即发的气氛,倏然凝结。
通体玄铁打造的神兵利器,谁敢说是废铁?岌岌可危的风火锻,又有什么底气让高高在上的铁衣坊关门?
当这句话从耳边掠过,不单围观的众人愣住了,韩铜和韩淋愣住了,连准备拼命的段炎都愣住了。
“嗒……嗒……”
随着平缓虚弱的脚步声,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风火锻中走出,全身缠满药布,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哈哈哈……”一瞬间的愣神之后,韩铜认出了燕漓,又来了精神,“这般藏头盖面,我道是何方高人,原来是燕漓你这小杂种!不说你那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血脉,就说你本人,也不过是我铁衣坊中一个废物学徒,这么多年连铁锤都没拿过,也好意思在本当家面前论剑?我呸——”
两世为人的燕漓,已不是昨曰的少年心境。梦中的光怪世界,数十年叱咤风云,让他有足够的智慧面对任何困境。在他眼中,铁衣坊的大当家与阔少爷,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江湖小虾。
燕漓的双眼中平静依旧,淡然道:“没摸过铁锤的学徒,剑川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倒是你韩铜这般老作坊的大当家,上任三年没打造过一口入品的名剑,才是剑川城中独一份,不说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
“你——”韩铜立刻涨红了脸。他是在铁衣坊前任老当家去世之后,靠裙带关系混上大当家的。别看他身板结实,力大如牛,本身修为不过是刚刚入门的“舒筋”层次,打铁的技术更是一般。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堂铁衣坊大当家韩铜哪能认短?他挥舞起手中的墨锋斩,强辩道:“你这小杂种懂得什么?本大当家亲手打造的墨锋斩在此,这般削铁如泥的神兵,谅你也没见过!”
“哈……”燕漓一声轻笑,“玄铁是上品材料不假,但上品材料未必能打造出上品神兵,这是剑川城里三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你若不服,大可以请来剑川城中列位名家品鉴,看看你手中的废铁能入品否?”
“你……”韩铜这次真的没词了。他当然清楚自己的锻造技术,这口“墨锋斩”看上去通体玄铁,极为华丽,真要放到行家眼前,说不定有多少缺陷呢。
眼看韩铜吃瘪,他身后的韩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位小少爷双眼一瞪,大声喝道:“燕漓!你这小杂种,哪有说话的资格?也只有你那不守妇道的娘,才能生出你这般没教养的野种!”
如果昨天燕漓听到这句话,说不得会暴跳如雷。但今天他却平静如故,毫不见怒气,仍用淡然的语气道:“唔,原来是韩淋少爷。听说你的祖母是青楼红牌万人骑,你的老爹是养在府外的私生子,你的娘亲更不用说——昨天长街上磕头认罪的泼妇,全城人都认得。你这位小少爷,也堪称绝品。”
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可对韩淋来说,却比刀风剑雨更厉害,把他平曰的高贵血淋淋的剥了下来,变得一钱不值。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小少爷,俊脸瞬间扭曲狰狞,抽搐腰间佩剑便往前冲,口中骂道:“小杂种,我宰了你!”
韩淋自幼生长在韩家,母亲也是大家族出身,无论是武学传承,还是各种修炼资源,全都丰厚。十五岁的他已经到了武道第三境,“吐纳养气”的阶段,并且修炼圆满。他盛怒之下出手,身形带起一道旋风,手中三尺青峰更划出尖锐的破空声。
别说此时的燕漓身体虚弱,就是没伤没病的时候,没学过武功的他也无法抵挡这一剑。
好在,他并非单身一人。
只听半空中“当——”的一声金铁交击,正是旁观的风火锻少当家段炎,拔剑而出,挡住了韩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