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般又过了几日,御医诊脉,说是宋弥尔表里浅显的伤口已经愈合,有的刮擦的痕迹,经医女瞧了,痕迹也都淡了,至于更深的伤口以及锁骨那处,却是要温养更长的时日。不过好歹是能下地走动,不用再整日在床上箍着了。
袁晚游再来的时候,宋弥尔正在西配殿隔出来的书房里头用左手划着什么。
她穿着一身青莲色比甲,下头是同色四十二幅曳地长裙,里头是玄色的绸衫,只在袖口与衣领有几圈莹润的珍珠,旁的装饰便再也没有了。
头面上也素淡极了,描了描眉尾,便没了其他的脂粉,头上也干干净净,只有一个素髻,斜插了一只鹿角珊瑚,珊瑚通红,更是衬得乌发润亮。
青莲色深沉,远远瞧着,放佛就穿了一身黑似的,脸上又没有妆,倘若是旁人穿了,只会显得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偏生宋弥尔这般一穿,却越是显得她面如皎月、眼若银星,一身素衣都未曾将她的风华压下去半分,她紧紧抿着唇,更如那九天上不可高攀的神女一样,可远观而不可及。晃眼看过去,只觉得高山仰止,仔细一看,却又风平浪静,经过密林那一役,她的身形里头似乎又添了些什么东西,可要说出来,却又不得分明,只能细细品味。
彼时她站在书桌前面,身后是两人高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摆了满当当的书,书架一共有三个,沿着墙一面一溜儿摆了,书架的两旁,另两面墙,各自摆着一个博古架,前朝的鎏金瓶、传说上古的羊脂玉、无数人求而不得的高僧舍利,甚至于只闻其名不见其作的名家字画,或挂或堆或插在博古架边上的半人高的粉彩花瓶里头。整个书房便不像个女儿家常来的地方,没有半分脂粉气息,可是仔细瞧那书桌上书架中偶尔散出的纸张,上头密密麻麻簪花小楷写的注解,瞧那书桌上那方观砚上头的痕迹,瞧旁边毛趣÷阁架子、毛趣÷阁、乃至镇纸上或深或浅的褪色印记,便也知道,这书房的主人,有多爱在这里逗留了。
书房前头没有别的东西,只用人力辟了一面墙,整面墙都装成了窗户,下头半米高的一排用琉璃砌了,上头是四扇大窗户,如今通通敞开着,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外头照进来,刚好打在书桌附近,将宋弥尔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青莲色的比甲与长裙在阳光之下隐隐约约透出光华来,袁晚游眯着眼睛仔细看了,才发觉那是暗金色的绣线,沿着裙子的幅面与比甲边缘,绣了饱满的大小莲花各数十朵,平常瞧不出来,在烛火和灯光下头,这才瞧出点门道来。
宋弥尔见袁晚游进了门,这才将手中的紫毫一搁:“你来啦?”
袁晚游凑过去瞧宋弥尔的书案:“你在做什么?能看吗?”
瞧了两眼似乎是自己前几日拿来的卷宗,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宋弥尔的身上,她伸出手扶住了宋弥尔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又看:“你身子好些啦?我瞧着气色似乎好多了,如今觉得如何,锁骨那边还疼着吗?”
宋弥尔婉婉一笑,“已经不疼了。”她还略略动了动右边胳膊,袁晚游连忙叫她停下,又听她道:“浴兰也说了,眼下这伤瞧着厉害些,大抵再温养一二月便能痊愈了,只是锁骨这处,我估摸着阴天下雨都会疼一疼,前一日晚上下了雨,这边就有些发疼。”
袁晚游眼底也泛起一丝心疼,“可有什么法子治一治?我听说泡温泉许是有效,再不成叫浴兰弄个药浴呀,难不成就这样硬捱着?”
“就是要泡温泉,怕是也要等到秋日去了,眼下这时候伤还没好,就是好了,如今也是走不开。”宋弥尔浅浅道。
“怎地?”袁晚游眼中光彩一闪,“可是弥儿你发现了什么?!”
宋弥尔点点头,“袁姐姐,你来看。”
袁晚游再次凑到书案前头仔细看去。
书案上头的东西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面是自己从内务府找回来的卷宗,一面是用清江纸写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袁晚游仔细向那清江纸上头的字看去,小荷、柔贵姬(现柔贵嫔)、何孟婕、罗茜之死······巫蛊事件、梅玉容之死、柔贵嫔再出事、柳疏星······
一条条将人与时间顺序对应的事都列了出来,另一张纸,又是按着事件发展的顺序列出了涉及到的人。
“弥儿,你这是······?”
袁晚游看了半天,倒是知道这是根据卷宗所列出来的时间线,可是,这个列出来,对这次弥儿密林的事,以及明面上要查的月淑仪等人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宋弥尔望着那些纸张,微微一笑,颇有几分奇异:“袁姐姐,我这几日翻着卷宗,手痒无事,就顺手将这咱们入宫开始到现在,宫中发生的大小怪事、案件都一一列了出来,我却发现了几个十分有趣的事情。”
袁晚游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有趣的事儿?”
宋弥尔抬起左手,纤纤手指指着上面几排字,“你瞧,这是事件和关联人物,我发现,最有趣的事情。”
“一,这几件大事,都有柳疏星的身影,这是一巧,如果说她没什么关联,那她这好奇心可就大发了,更何况,当初小荷的事情,咱们那时候可是被动极了,陛下允了柳疏星审理此事,她便迅速地将罗茜给揪了出来,陛下又迅速地判定了此事,咱们那时候也是糊涂,偷个东西还要一审二审呢,为何罗茜小荷一事,当场就有了结果?那个指认的长侍,如今人呢?据说是陛下身边的,早就销声匿迹了;”
袁晚游蹙眉,“你是说这件事是柳疏星做的,可是陛下,他包庇了柳疏星?!”袁晚游立刻就有些义愤填膺了。
宋弥尔笑着摇摇头,“却不一定是柳疏星做的,至于陛下······我并不知他为何要纵容柳疏星这般行为,如果不是陛下太深爱着柳疏星,那便只有他们俩有共同需要掩盖的事情。”
宋弥尔的眼中划过一丝嘲讽,又瞬间归于平静,“陛下爱柳疏星吗?可是又是什么事情,能让他们俩人联手起来,竟是连我这个皇后也是要瞒着的呢?”
方才还对皇帝义愤填膺的袁晚游,听到这里,却有些忐忑地瞧着宋弥尔,“弥儿,你······你是不再信任陛下了吗?”
宋弥尔默了默,“自然是信任的。我只相信我亲耳听到、亲眼看见的事情。至于眼下这种推断······”宋弥尔勾唇,“没有直接的证据,又能证明什么呢?”
袁晚游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又声音干涩的转移话题:“那这件事上牵涉进去的何孟婕呢?她有没有什么不妥?”
宋弥尔这次是真笑了:“但凡是背后黑手,都是想要自己从中得到利益,不管是以退为进还是什么,你仔细去分辨,她都是得到了她想要的好处的。而此事之后,何孟婕直接从昭仪降到了充仪,而她的性子又是个想要冒进的——除非她这冒进也是装的,她本就是个想要独自在深宫老死的人——否则,如今在充仪位置上待着,却寂寂无闻,像是在冷宫,吃不好穿不好的,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袁晚游这也点点头,“却是有道理,那这么说,这些事情,甚至于密林中的这两件事都是我之前说的,是柳疏星捣的鬼啰?”
宋弥尔却又摇摇头。
袁晚游一怔,又见宋弥尔开口道:“这只是第一个推论,还有第二。柳疏星与尉迟的关系不好,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偏偏,袁姐姐你瞧,小荷死的时候,上一回柔贵姬因为江月息落胎的时候,甚至于大小事情,明明看着吧,这尉迟嫣然是在处处针对柳疏星,可是你想想,柳疏星这样的脾性,为何从未真的故意为难过尉迟嫣然,顶多是言辞上说几句,甚至连以下犯上这样的惩罚都没有,是不是太奇怪了点?难不成,柳疏星这脾气是装的,她还是个好脾气?可如果她是个好脾气,尉迟嫣然为何又要处处与她作怪,可关键时刻却似乎又能替着柳疏星多进一步?这难道不奇怪?”
“还有小荷那件事,那是唯一一件让刑部接了手的案子,宫中协理此案的是柳疏星,可你知刑部负责此案的是谁吗?”
“是谁?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袁晚游性情疏朗,根本不会去关注这些,只要没有人冒犯到她与好友们的一亩三分地,她乐得离宫中这些事情越远越好,宋弥尔问的这个,她还真不知道,没有去关注过,也没有去在意过。
“尉迟嫣然的父亲,刑部左侍郎尉迟德。”
袁晚游大惊,“这······”她只是不喜欢关注这些,可不代表她是个榆木脑袋,曾经独自领兵上过战场的——虽说这件事被她爹与当今天子那时的太子给瞒了下来,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凝了神:“可是当初,我记得小荷的案子,是叫了刑部那个叫温岭易的来查探的啊,好像是个什么刑部郎中,看上去,与陛下关系似乎也不错,怎么又会转手给尉迟德?”
“所以我才说有意思呢,这转手,可是温岭易亲自交给上峰尉迟德的。可是他与陛下关系甚笃,若是奉命办事,会这般轻易将交出去吗?可若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草率行事的,可叫他来处理不是更好,为何要给他人?若是说尉迟德故意要来的这个案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谁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这当中,可真是玄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