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布匹分了好几种。
一曰流光。
与蜀锦中的雨丝锦有些相似。雨丝锦最大的特点,便是锦面用了白色和其他鲜艳色彩的经丝组成,色络由粗渐细,白经由细渐粗,交替过度,形成色白相间,明亮对比的丝丝雨条状,雨条的上面,又点缀装饰了各种花纹图案,形成强烈的对比感。自从丝绸之路大开之后,缫丝工艺传往域外,各类的丝绸锦缎也络绎传出,喜好明艳色彩的域外人,在雨丝锦的基础上作了改良。为适应域外白日炎热夜晚寒冷的气候,在雨丝锦基础上做改良的流光,质地更加轻薄,却不透风雨,白天日头大的时候防着太阳又不会觉得炎热,而到了秋季的夜晚,穿着雨丝锦也不会觉得寒冷,再不济,外头再加一件薄衫也足以抵过一整个秋季。更有特点的是,流光流光,取的便是在太阳底下流光四溢的意思,也不知是为了讨好大历还是域外这几年当真发展得不错,这流光上头嵌满了各色打磨成碎的宝石,根据丝线颜色由上至下由浅至深渐变,可即便是缀满了宝石,这匹流光依旧轻如薄羽,似乎半点重量也无。而制成衣裳也丝毫不浮夸,煞是漂亮夺目。
一曰浮花。
是用多色的彩条嵌入金银丝织成,常用于域外皇室,上面常有繁花锦簇,这花凸现在布匹的上面,看着就跟一朵真花安在了上面一样,远远看去,十分动人。
还有一箱子布匹,名曰鸾薙。这种布匹也十分地有意思。众妃猜测上头大约是洒了夜光石磨成的粉,白日里看着普普通通,可一到夜晚,只要在有烛火月光的地方,便通匹布都散发着幽幽光辉。也不同于各色宝石缀在布匹上,通过光火反射出来的熠熠光泽,这鸾薙的光,忽明忽暗,色泽幽幽,在烛火下呈现的是脉脉的橘红之色,而在月光之下,又变作了幽兰之光。这种布匹,做褂子做披肩做长裙,都别有一番风味,又考验各自的想象力和搭配能力,能怎不叫大家心动。
自然,域外不可能只进贡这几箱子布匹来,可其他那些惯常的珠宝首饰,大家也就见怪不怪,都将心思放在了这三种布匹上头。
浮花是域外皇室都能用的,整整四箱,每箱里头有十匹浮花,每一匹紧着点可做衣裙两套。共可做得衣裙二十余套,可后宫一向铺张浪费,一匹布若是能做上一身衣服,也都算是万幸了。那也倒有十多件。浮花多,又不是顶顶美丽华贵的布匹,大家也就不怎么争夺。
鸾薙只有两箱,每一箱里头只有两匹,统共也就只有四匹。众妃都想好了,这鸾薙只有做广袖大长拖尾大长裙的衣裳才好看,也就是说,大概一匹就做得了半身衣裳,四匹布,真要做身好看的,恐怕只能给一个人。
而那流光更就不用说了,本就贵重,域外统共就只进贡了一箱,里头只有三匹,这流光只能做外裳和裙子,倒是一匹布便可以做上半身多点,三匹嘛,一个人肯定是够的,两个人分的话,另一个人就只能做个窄袖,三个人的话,恐怕就只能做一条齐胸襦裙了。
自然,谁不愿意三匹流光一起要啊。
柔贵嫔也打得是这个主意。
柔贵嫔觉得自己也不算太贪心,三匹流光,太后娘娘老了,有常年不出她的那个宫门,用这样的料子也是浪费,至于皇后娘娘与贵妃?谁的肚子里面揣着下一代龙子?她要三匹,既然流光三匹她都要了,那浮花她便舍了,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要那浮花便就好了,鸾薙再要上一匹,剩下的她也不争。如今自己也是贵嫔,又更是怀着龙嗣,要上几匹布,可不算过分吧?谁叫自己怀有龙嗣呢。等到几匹布下来做成衣裳,自己也就显怀了,用的布料自然也就要多些,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自己可是头一个有陛下孩子的人呢。生下来便是皇长子了,母凭子贵,谁不敬自己三分?
再说,流光鸾薙这样的好料子,是不是该拿给小皇子用一用?寻常庸俗的布料,哪里配得上自己的孩子呢?
倘若自己将这一胎生下来,恐怕是德妃的位置也不在话下,其他的布匹哪里能衬出自己?
柔贵嫔翘着一只脚,闲闲地品着花胶,对那几匹布势在必得。
外域特地护送贡品的来使回去之后,那几箱子布料并没有直接送到内务府等皇后娘娘分配,而是放在了陛下的太元殿外头,各宫妃嫔都翘首以盼,想着这几箱子布,最后会怎么分配。
到这个时候,都不是布料的问题了,而是这些布料,会分给谁,会让谁的面子里子都有的问题。
柔贵嫔当天晚上便闹着肚子不舒服,三更半夜开了宫门请了御医。汤虚谷汤老御医带着三个年轻点的御医,大半夜的,胡子发髻凌乱,老年人眼皮都是肿的,一路小跑着到了惊鸿殿。
四位御医仔细诊脉了半天,最终得出的结果是贵嫔身子虚,又思虑过重,一定要好好将养,以免动了胎气。
大白话的意思就是,坐着没事就在宫里面走走,翻翻书做做胎教,不要一天想太多,身子这么差,你就可劲折腾吧!
御医熟门熟路地开了两副既安神又不伤胎儿的药,亲自去特地为柔贵嫔开的小厨房里头看着熬了,又亲自端来看着柔贵嫔张口喝了,这才拱手说要告辞。
柔贵嫔却抚着肚子,并未看御医们一眼,而是转头问身边伺候的宫女,不知陛下现在何处。
这下子,御医们都懂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柔贵嫔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汤御医,本宫怎么觉得,这药下去,本宫这腹痛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呢?”
汤虚谷暗自叹了口气,哀其不争般瞅了一眼好生生躺在拔步床上的柔贵嫔,侧头看向自己带出来的,最年轻的徒弟,“去找到安大监,向他禀报,就说柔贵嫔身子不适,恐有小产的征兆。”
那中年御医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而就冲进了夜幕里。
这厢柔贵嫔却不高兴了,“汤御医,本宫在这里边好好的,本宫的孩子好得很!你这般说,是在诅咒皇嗣吗?!”
汤御医看柔贵嫔的眼神都变了,就像在看一个作死的人,“贵嫔娘娘,是您想要请陛下来,若不这样说,陛下会来吗?”
汤御医七十多岁,伺奉大历三代君主,若不是太后挽留,早就不知去那片山水风光处潇洒了,便是陛下太后也要敬着他,柔贵嫔文清婉也只敢发发脾气动动嘴皮子,真要叫她对汤虚谷做个什么,她还是不敢的。
被汤虚谷那样一看,柔贵姬立时就噤了声,即使再不忿,也做不出要惩治眼前这几位的意思来。
何况,她本来就是装的,就是为了等陛下来。眼下被拆穿了,哪里还有什么面子说什么话?
眼见柔贵嫔乖乖重新靠在了迎枕上,汤虚谷才松了一口气。等着外头的人来。
眼看过了好一会儿,汤虚谷都考虑自己是不是要厚着脸皮就近找个舒服的椅子坐了,一把老骨头,就这么干站着,可真是不得劲。他的小弟子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后面跟着个面熟的少侍,仔细分辨,却是高小平。
他也跑得有些喘,看见汤虚谷,认认真真做了个揖,这才看向柔贵嫔,又行了礼,扯着脸笑,“贵嫔娘娘,奴才给您见礼了。”
“陛下呢?”柔贵嫔急问。
高小平笑眯眯地,“陛下政务繁忙,如今还在仁安殿看奏章呢!安大监已经去禀报过了。”
“那陛下可曾说什么?”
高小平又是一笑,“陛下说,叫贵嫔娘娘好好养胎,思虑过重,对胎儿不利。”
一时间,柔贵嫔觉得高小平的笑刺眼极了。
“陛下,陛下可有提到我?”
“有的。”高小平依旧笑眯眯的。
“陛下说了什么?”柔贵嫔急问。
“陛下说,叫贵嫔娘娘不要胡思乱想,该是娘娘的,便会是娘娘的,不是娘娘的,娘娘想得太多,对自己身子也没什么好处。”
文清婉的脸霎时就红了。
说起来,文清婉还不算是个十分贪慕虚荣心狠手辣的厚脸皮,被这样一说,她就像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被拆穿,自己赤条条地袒露在众人面前一样,恨不得立马钻到地底下,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种情境,她哪里还能开口说其他,直接梭进了被子,一句话也没说。
文清婉身边立着的宫女见状,连忙将高小平汤虚谷几人都好言送了出去,也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关了柔贵嫔的殿门。
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晚上柔贵嫔装肚子痛却没有请来陛下的事了。
聪明的眼珠子一转,便都联想到那几匹布上面去了,柔贵嫔打的什么主意,她们难道还不知道吗?这种手段,若是自己怀有龙嗣,怕是也要耍上一二的。就是不知陛下认不认账,是否会顾惜着母子,将布匹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