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尧冲进火场,只看到孤零零的嬴风,现场除了一具明显不是天宿人的尸体外别无一人。
“嬴风!凌霄呢!”巨大的爆炸声连连,伏尧只能向他大声吼道。
嬴风怔怔地站在那里,无论是爆炸声还是伏尧的吼声,都全然不闻。
又是一声巨响,一大块残骸落了下来,就落在不远的旁边。伏尧知道这里撑不了多久了,只能不管怎样先把嬴风带走再说。
“这里要被毁了,快点走啊!”他拉了一下嬴风,竟然没有拉动。
眼看嬴风一副生无可恋的求死模样,伏尧只能恨恨地骂了一声,竖起手掌全力把对方击晕过去,抗着昏迷的他往外冲。
燃烧的障碍物落下,拦住了去路,伏尧手一扬,前方火焰被层层熄灭,开出一道冰雪之路。
架着嬴风,伏尧以最快速度冲出了星舰,聂云驾驶着飞船匆匆赶到,载着他们逃离此地。才刚脱离危险范围,就见身后冲天火光一闪,舺鹰号被彻底炸得粉碎,如一场盛大的烟火,绚烂之后便是消散。
这艘被军部通缉达数十年之久的星舰,终于以这种形式走向了灭亡。
龙寅看着被带回来的嬴风,对方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却一字不发、双目失神,跟一具行走的灵魂没有两样。
这也是龙寅一生中输得最彻底的一次,多年来的南征北讨,都未能像今日这般以惨败收场。
周围的人都在等待他的指示,龙寅叹了口气,“返回地面,去指挥中心。”
“我要回学校。”一直没有开口的嬴风突然说。
下属不确定地望着龙寅。
“我要回学校。”嬴风又重复了一遍。
龙寅只能没办法地挥挥手,“先送他回去。”
军部的舰队降落在御天停机坪,嬴风独自抱着小灰走下了飞船。
“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回去没关系吗?”聂云在后面不放心地问。
伏尧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同样眼神复杂,“就让他一个人先静静吧。”
漫漫长夜已过,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嬴风弯腰放下小灰,抬起头的一刹那正好对上黎明第一缕阳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眼,避开了那根本谈不上刺眼的光芒。
尽管天色很早,但还是有晨练的同学在校园里活动,嬴风走在路上,就听迎面跑来一人冲他道:
“嬴风!你家凌霄又闯祸了,你快去看看吧!”
嬴风一愣,“你说什么?”
晨跑的同学以为他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今天起这么早,遛狗啊?”
嬴风恍惚了数秒才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听错了,失神而去。
跟他打招呼的同学诧异地回头张望,嬴风今天这是怎么了?
再一次回到他跟凌霄共同的宿舍,墙上那张巨幅合影时时提醒着凌霄曾经在这里存在的事实,嬴风在床边慢慢坐了下来,望着照片出神了片刻,又将手伸向胸口。
胸前的口袋里,曾经安放着前世恋人留给他的信物,嬴风在那里摸了摸,没有摸出桃核,却只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圆盒。
他在圆盒表面一划,露出里面的两枚戒指,他取出其中一枚,上面刻着的日期还是一年前的昨天。
小灰挣扎着爬上了床,以往嬴风在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但是今天嬴风却没有赶它,它把自己的小脑袋搭在嬴风腿上,浅灰色的眼睛里有着不逊于对方的悲哀。
日落又东升,外面的时间在改变着,屋里的时间却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天,门外响起了砰砰的砸门声,间杂着红毛的叫声:
“嬴风!你都三天三夜没出屋了,再不开门我就要硬闯了!”
门内鸦雀无声,红毛与冰璨交换了一个眼神,自己一个瞬移进了嬴风宿舍,又返身为冰璨他们打开了门。
“嬴风!你要在这里窝多久!”红毛二话不说进了卧室,内外的光线发生了突变,他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
明明窗外阳光明媚,这里却拉了厚厚的一层窗帘,没有一丝光线照射进来,就像一场人为的永夜,永远迎不来它的黎明。
嬴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旁边趴着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小灰。
红毛看到这一幕,又是悲伤又是愤恨,冲到窗边就要拉开窗帘。
“别拉窗帘。”
与石化无异的嬴风突然低声开口。
红毛的动作止在了中途,窗帘被拉开一道缝,阳光毫不客气地挤进来,在漆黑的室内洒下一道狭长的光线,竭尽所能地照亮着四周。
红毛站在窗边,面向窗外,阳光也照耀在他的脸上,明明是这么得温暖,他抓紧窗帘的手却在瑟瑟发抖。
冰璨把一切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走过来轻声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很难过,但至少你也要为小灰想一想,继续跟着你这么滴水不进,它会死的。”
冰璨的话让一直僵直不动的嬴风有了动作,他低下头,果然看到趴在那里的小灰奄奄一息。
雨集伸出手,“把它交给我吧。”
嬴风迟疑了下,抱起小灰递给了他,仅仅三天的功夫,它就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抱着它的时候甚至可以摸到骨头。
冰璨看着雨集把小灰带走,再一次弯下腰,“作为我见过的人中,心灵最强大的你,也是时候该振作起来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期待你好起来,失去一个朋友已经够令我们难过了,不能连你也失去。”
“还记得吗?在入学考试的时候,凌霄说过你是他的骄傲,相信凌霄也不想见到他昔日的骄傲变成这样。他是那么一个阳光开朗、积极向上的人,请你也连同这样的他一起,积极地活下去。”
说完这一番话,冰璨直起身,招呼红毛,“我们走吧。”
红毛这才转过身,脸上犹见未干的泪痕。
屋内再度恢复了安静,又过了很久,房间里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
伏尧望着面前的人,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地整理过仪表,但那种憔悴是挥之不去的。
嬴风也没有开口,在等待伏尧决定他的去留。
“我跟其他教官已经讨论过了,”过了好半天伏尧才开口,“你可以转去作战指挥系,或者御天任何一个你感兴趣的专业都可以。你不用现在就做决定,等你有了选中的专业后,再来通知我。”
嬴风平静地点头,“好的。”
看到他这样,伏尧反而更加难受。他走到嬴风身侧,举起手,搭上对方肩膀,用力地向下压了压。
“我很遗憾。”他说。
嬴风原地转了九十度,冲他敬了一个军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有人靠在他宿舍的门外等他,见他回来了,立刻站直身子。
“嬴风,你回来了,我刚才敲门,你不在,你的同学说你出去了。”
嬴风看着有些紧张的恒河,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你来做什么?”
“我……”恒河尴尬地低下头,“我听说了凌霄的事,我很抱歉,也很难过。”
这已经是嬴风短时间内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他有些麻木。
“谢谢你来探望。”嬴风简洁地回复道。
“还有就是……”
恒河十分犹豫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芯片,“这是凌霄的遗物,我觉得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嬴风用两根手指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立体影像储存卡。
“这里面是什么?”
“……你看了就会知道。”
恒河走后,嬴风回到房间,顺手把储存卡插入播放器。影片的开头是空白的,他进卧室脱去外套,就听从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就要接受一项治疗,在这次治疗后,我可能会失去这三个月以来的所有记忆……”
嬴风丢下外套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客厅,房间中央多了一个人,他坐在那里,一字一句认真地讲述着:
“……对于我来说,这些记忆都是极为宝贵的,所以我选择把它录下来,就算日后我真的忘记了,也不会将它们失去。”
嬴风一步步艰难地走近他,不敢相信地抬起手,向近在咫尺的人伸去,眼看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每前进一毫米都像经过了一光年的距离。
他终于来到了脸颊应在的位置,却什么都没摸到,他的手穿过凌霄的影像,在空气中无力地划了一道弧线。
小灰也跑了出来,看到凌霄激动地去扑,却越过他落到了地面。它不甘心地转身再扑,一次次地从凌霄的影像中穿越,愣是摸不着他分毫,急得呜呜直叫。
投影下的凌霄注视着摄像机所在的方向,目光透过嬴风的身体,落在他身后的墙上。
播放器敬业地工作着,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带我去了海边,那是我们的蜜月之旅。我们在气泡里潜水,把海水加热成温泉,对着流星许愿……他为我画了一张像,我把它收在我的秘密仓库里,跟其余他送过我的东西一起……”
秘密仓库……?
嬴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冲回卧室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将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终于在床下发现了凌霄死也不肯给他看的黑盒子。
他将盒子抱起来,几次三番地想要去打开,却又放弃。在很久很久以前,凌霄说过的那句话,似乎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打开来看一看吧。
又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盒盖终于被打开了,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残缺的布条,嬴风认得,那是岚晟坠楼时割下的袖口一角,还是他亲手交给凌霄的。
就是在那一天,凌霄紧紧攥住布条,在屏宗的遗照前立誓不做任何人的契子,却又最终成为了自己的契子——直到前几天。
他为凌霄画的第一张画,就被压在布条的下面,那上面凌霄惬意地眯着眼,幸福感快要破纸面而出。
嬴风拿起画,露出下面的塑料包装袋,粉红色包装由内而外散发着羞涩,上面还印着穿魔法服的小姑娘。
他仔细辨认了半天,终于想起这是他当初买给凌霄的草莓面包,想不到他竟然把包装袋留了下来,凌霄口中自己送给他的东西,竟然是指这个。
嬴风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取出包装袋,一箱面包24袋,包装袋就有24张。他一张张数着,一张都不少,一张都不落,直到取完最后一张,却发现最下面还压着一张不再是粉红色的包装袋。
嬴风用颤抖的手拾起画有香蕉图案的黄色包装袋,当年那个傻乎乎连饭都吃不起的雏态,在他面前自信地摆出了作战姿势。
——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顺便告诉你,比起草莓,我更喜欢香蕉味的。
——要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上辈子的恋人,我不信你舍得对他做出你昨天对我做的那种事!
——你真的很棒,我很骄傲。
——如果非要许一个愿的话,比起得到,我更希望的是,不失去。
——嬴风,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能以平等的身份说出这句话,真是太好了。
眼泪一滴滴打在袋子上,模糊了上面的图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能更早地知道凌霄的心意,是不是如今的后悔,就不会来得这么排山倒海,铺天盖地。
凌霄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婉婉传来,宛如跨越了千年的时光,来到他身边。
“……但是如果真的忘记了,而恢复的记忆远不如现在的美好,我也不会后悔今天做下的决定。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曾经的努力,太不公平了,这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的心情,无论如何,我也想与他分担……”
***
四年半后
“看到了吗?我们左手边大部分是契子,而越往右契主越多,站在正中间的我们是全校的中分线,因为联合作战系是唯一一个契主契子比例永远保持1:1的专业。”有人在向新生介绍道。
“真的诶!”新生前后左右地张望道,突然指着一个身穿深蓝色契主制服的人问,“诶?不对,前面有一个落单的契主,他的身边怎么没有人啊?”
那人望见前方笔挺的背影,眼中顿时充满同情。
“他啊,他原本也是我们系的学生,但是因为契子出了意外,中途转去了指挥系。不过每年的开学和毕业典礼,他都会回来参加,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也永远都是空的。”
半年时间转瞬即逝,嬴风度过了在御天的最后一个学期,临走前,他去与伏尧道别,虽然已不再是他的学生了,但这几年来伏尧始终对他照顾有加。
“决定好了吗?不去军部。”
“是的,”嬴风回答道。
“虽然有点惋惜,不过尊重你的决定。任何时候你改变主意了,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嬴风敬了个礼,与他告别后离去。
牧师在教堂的院子里浇花,一辆黄色的跑车驶过来,安静地停在院外。
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戴着墨镜,手里拖着一个行李箱,旁边还跟着一匹高大威武的灰狼。
凌霄离开的这五年来,嬴风常常来这里,牧师已经与他极其熟稔,有时还会让他留宿,就住在凌星当年住过的房间里。
“你毕业了。”
“嗯,”嬴风点头,“请问我可以借住在这里吗?”
“当然,”牧师微笑着让到一边,“只要你不嫌房间小,想住多久都可以。”
嬴风对他微微颔首,带着小灰,迈入了教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