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苏泽,家中三代贫农,乃是十年前入的军伍。
先是于蜀中为兵,后至南关为将。大大小小也立过不少军功,虽不如镇西将军魏长生一生传奇,也好歹算军伍内一方人物,比之战死沙场,籍籍无名的同袍,他最后能安享富贵,已是羡煞旁人。
可是……
如今眼前的一切,真的如他所愿吗?
遥想当年从军,怀着一片赤诚,满腔热血,只想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为一国之百姓保平安。还未曾奢想能做一方都督,坐拥家财万贯。
然,如今虽说是受西岳派所胁迫,可自己又何尝没从中捞取油水呢?
人性本贪。他苏泽不是圣人。
“苏大人,好自为之吧。”李忆悔道。
该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选择只能苏泽自己决定。
苏泽抬了抬没精打采的双眼,仰望着李忆悔,道,“自从西岳派前来找我合作开始,我便开始差人去向皇城报信,可是区区凡人,又如何与那些会仙术的仙师对抗,报信者十有都被半路拦截,更有运气不好者,连尸骨都荡然无存。苏某也是没有法子啊……若不去搜刮民脂民膏,谁来把我一家大小平安?蜀山仙长,苏谋是迫不得已呀!”
李忆悔摇摇头,“说句绝情些的话,那是你的事。无论胁迫与否,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具体缘由 你应当列成公文呈报陛下,我等世外之人,不容掺和。”
苏泽面如死灰,他知道这件事,兜不住了。
“不过……”李忆悔道,“西岳派黎凯这边,我等自会替你讨个公道。”
苏泽面色铁青,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像李忆悔拱手弯腰。
“诸仙师乃蜀山高徒,苏某一人死,并不要紧,唯有妻儿何其无辜,苏某在此请求,还望蜀山仙长可以修书一封,替某家于圣上面前求情,保妻儿性命一双,从此愿立诸位长生牌坊,日日祈福……”
李忆悔一抬手,堵住了苏泽还未说完的话。
“凡尘恩怨
,沾染不得。你此次行事,实属不愿,若将明细列好,依陛下圣明,应会从轻发落,不至于满门抄斩一说。”
苏泽还想说话,李经纬却又向秦舒道。
“小舒,这西岳派三人还是早些带走,早些处理,毕竟此地离西岳派不算太远,若是他门中有人隐藏身份,前来劫囚,事后再拒不认罪,可就不好办了。”
秦舒点点头,“经纬所言有理,我们还是早些把这三人押送去西岳山,当堂问罪,以免夜长梦多。”
众人没有发表意见,唯有李忆悔暗自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苏大人,接下来的事,你只能自行斟酌了,这西岳派三人,我等自会替你讨回公道。”秦舒上前道。
“如此……多谢诸位先生相助了。”
苏泽不好再厚着脸皮多说些什么,只能拱拱手致谢道。
蜀山众人唤醒了昏睡中的西岳派三人,各自捆上绳索,押向居住的酒楼,打算准备好行李,再向西岳派进发,兴师问罪。
而另一头,都督府的书房内,惊魂未散的妇人与少年还依偎在一起。
披头散发的苏泽,一身华服好像也失去了光泽,总算闻讯赶来的忠心手下想要进来查看,却被他一挥手,制止在门外。
苏泽四十已末,年近半百,对一个男人来说,还不算太老。
素闻古书中有一猛将,年已六十,却可与一正直壮年,手持丈八长矛的将军大战六百回合,不分上下。
那是多少军伍之人艳羡的,苏泽也是如此。
他缓缓向角落里那一副盔甲走去,取下,再一一穿戴好。
头盔,胸甲,护腕,披肩。
最后,那个锦衣华服,略显富态的都督已是不见。
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名老兵。
曾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的老将!
苏泽穿戴好盔甲,取来墙壁上挂着的宝剑。
“呛啷”一声出鞘!
宝剑未老,寒光闪烁,昔日里沉
淀下去的血腥味好像随着被一把拔出,也开始弥漫开来。
苏泽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剑身,像轻拂情人柔嫩的肌肤一般温柔,眼神中的追思,好像带他回到了当初刚入伍的那段时间一样。
“以我之魂,永驻边关!以我之身,永护疆土!有我于此,大充勇进!”
这是当初入伍时的豪言壮语,自从他入伍的第一天起就像烙铁一般深深烙印在了灵魂,血肉之中。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话,这些字,开始被掩埋,开始被视而不见。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贪念放在这群昔日里自己拼死保护的平民百姓身上?
他记得许多年前,那时战乱四起,不如现在安稳,可那时候的自己,却活得安稳的多。
苏泽感觉到自己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
“霖儿。”他喊道。
少年与母亲对视一眼,而后轻轻的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怯生生地走向有些让人陌生的父亲。
苏泽半弯着腰,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慈祥平和些,他极尽温柔道,“爹知道以往对你严苛了一些,老是动不动就凶你,可是爹那也是不得已,只是希望你能做的更好一些而已。”
“我知道……”少年低着头,扯动着自己的衣袖。
苏泽欣慰地点点头,揉了揉少年的头,道,“霖儿已经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娘,知道吗?”
少年点点头,他实在有些不适应现在的父亲。
苏泽又来到自己的妻子面前,蹲下身去,握住妻子也已经显得沧桑的手,轻柔道,“以后,要苦了你了,霖儿你要多费些心了。”
妇人只是一味哭哭啼啼地擦着眼泪,她比少年要明白的多,也大概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我走了。”
苏泽站起身道。
门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少年望着脚面上父亲的影子,愣愣地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