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仲夏,却从不喜欢这个季节。
不是因为夏日苦热,只是因为在他出生不久后,他便惨遭灭门。
灭门——
为何独独留下他这根独苗?
小时候他没想明白,便会遭到师父一番毒打,师父大概是恨铁不成钢的。
虽然长大之后,他一直在想,师父到底是为了教他,还是怨恨他呢?
心里多少是有恨的吧,为了他,师父牺牲了阖家妻儿,他的命,夺走了师父亲儿子的命。
如果当年,师父没有救下他,他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
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他活下来了,便要日日受那折磨: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冬里他只穿着单衣,冻得脸皮皲裂,睫毛上都凝了冰霜;
苦夏里他汗流浃背,汗水在身上晒干了,又湿透了……
后来很多年里,他都很害怕那股汗味,他的居所和马车,需用熏香重重熏过,他讨厌一切异味和不洁之物,便是从童年开始的。
仇恨的种子,便是在这样的痛苦中滋长的,他恨那个害了他全家的人,更恨救下他性命的师父。
为何所有的罪孽,到头来却要他来承担?
邻居家孩童的玩乐声,淘气声,乃至于调皮捣蛋弄破了家里的东西,被父母亲一顿痛打之后的大哭声,哄劝声,在他耳里,都是那么悦耳,只因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寻常百姓家的声音。
渐渐地,他连邻居家的天伦之声也怨恨上了,报仇,他要报复这个世界!
“我要报仇!”
小小的孩童,身量尚不足四尺,咬牙时却带上了刻骨的仇恨,双目中已染上了赤红。
师父很满意,在他七岁生辰这一天,终于让他出了一次门。
第一次到大街上,他看到什么什么都觉得新鲜,原来市井是这样,车马是这样,商铺是这样……
直到他看到那个女孩,皮肤白得像一团白雪,头上扎着两个揪揪,穿着夏日里的薄绸,两个眼睛却眼巴巴地盯着路边小贩的糖人看,既不哭,也不闹。
糖人——这是后来那个女孩给他时,他才知道这玩意的名称。
不知哪个混小子从街上冲过,把女孩推倒了,她扑倒在地,衣裳也脏了,手也磕破了皮,玉雪一样的肌肤上渗出了细细的红丝,她委屈了,水汪汪的明眸一下涌出了泪珠。
那时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滚烫的热泪,那泪珠似乎一下烫到了他的心里,他急忙上前把女孩拉起来,女孩愣愣地看着他,远处女孩的父母也赶了过来,他暗道不好,自己如此落魄,对方该不会把自己当成拐子吧?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地自容。
然而女孩幼声幼气地告诉父母,是他救了自己,又要求父母买糖人送给自己——
虽然他实在怀疑,那是女孩自己想吃的,只不过借着感谢他的名义,她自小便是个小滑头!
“大哥哥,给你吃。”
女孩举着糖人,踮起脚尖伸到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糖人真甜!
后来,他听到旁人议论,才知道,那女孩是现今的户部郎中若励的女儿,身份与他何止天地之别,他默默地把糖人藏在了怀里,没有再吃下去。
十岁那年,师父第一次给他煮了一碗寿面,他受宠若惊地吃下后,却见师父吐血。
原来师父已经服了毒,并把他的身世跟他说了个清楚:
太子,皇帝,他从未想过这些词汇会出现在他的人生中。
师父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他是先天的隐宫之症,进宫当太监,最有希望接近皇帝,然后报仇。
当太监?
在之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很想问师父,师父当过太监吗?
想必是没有的,师父肯定没尝过,那种被人欺凌,被人鄙视,被人看不起的滋味。
在后宫的妃嫔皇子面前,太监们只不过是一条狗,不,恐怕还不如贵妃心爱的那条西施犬呢,至少它不会被随意地抛弃。
他花了八年,从最低级的小太监,一步步地接近了当今的圣上,从为皇帝解闷逗趣,到替皇帝查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闱机密。
在龌蹉和血污中前进,背负着多少的鄙夷和谩骂,渐渐地,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变了,从不屑的嘲讽,变成了敬畏,谁都知道,九千岁是皇帝的心腹,谁又不怕九千岁对皇帝进谗言呢?
当然,还是有人不怕的,比如素来刚正不阿的若太师,十几年过去,他已从一个小小户部郎中平步青云,晋升为太师,他既看不起九千岁的为人,又看不起九千岁的职位,他不像其他人,会在背地里骂他是死太监,他只会唾弃九千岁是祸国的宦官奸佞!
奸佞!
讨好九千岁的人,说若太师那个古板的死老头子,早就该致仕了,可九千岁却一言不发。
他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她是若太师的女儿,名为岚岚,她长大了,并不认得他。
若岚岚喜欢上了翊王,痴心一片,恨不能立刻以身相许。
他心里堵得像塞满了千斤巨石,可他什么都不敢说,不能说。
帮她一把吧,只要她开心就好,难道自己此生还能有机会跟若岚岚一起么?他想着。
翊王觉得若岚岚刁蛮任性,他喜欢的是若岚岚的庶妹,若怜月。
若岚岚不高兴了,他主动告诉她,他可以帮她。
当朝九千岁的援手——若岚岚太过欣喜,根本没有追究过,他为什么愿意帮她。
可他到底是声名远扬的佞臣,若岚岚虽乐意接受他的帮助,却不愿跟他有过多的接触。
这样也好,她是他心中最宝贵的一颗明珠,何必跟他这样的污泥牵连在一起,沾染了灰尘。
只要能帮上她,远远地陪着她,就已经足够了。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若岚岚忽然变了。
她的眼神不再在周子墨身上停留,反倒经常盯着他看;
她不再畏惧和自己待在一起,被人说三道四,反倒替他辩解;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没想明白,但若岚岚似乎也不打算让他想明白,她一步步地逼近,一点点地剥开他的伪装,他的心原本就所剩无几,这下要被她彻底占领了。
她想做什么?她在耍弄自己?
这些话他统统问不出口,哪怕这温柔只是假象,他也根本不愿意放手。
后面的事,谁也没想到……
若岚岚找到了先帝流落于民间的幼子,周隐,还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帮周隐登上了帝位,他揭穿了皇帝当年弑兄的阴谋,他……
他娶了若岚岚。
这是一场梦吗?
她交给自己一个歪七扭八的香囊,告诉他,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
“爹爹,爹爹,娘亲说,这个香囊旧了,她给你换个新的。”
小小的孩童,肤白似雪,一张精致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亲上两口,举着一个丑丑的香囊,在他面前晃。
“别听你娘亲胡说,这个可是我们的传家宝,怎么能随便换?”
他暗自好笑,将香囊继续藏在怀里。
成婚数年,若岚岚一直致力于盗走当年大婚时那个丑香囊,免得败坏了她的名声。
可是……
其他人的香囊做得再好看,到底也不是她做的,那又有什么用呢?
……
“父亲!”
他快要死了,躺在紫檀木做的大床上,下排跪着哀哀哭泣的,是他的几个儿子女儿,儿媳女婿……
岚岚比他先走了几个月,他很快就要去找她了,想到这里,他虚弱的脸上不觉露出笑意:
“你们……不要难过,待我走后,将我与你们母亲合葬……”
“父亲不要再说了!”
大儿子痛哭不已:
“皇上已经下旨,让父亲和母亲一起葬在皇家的雍陵,纪念父亲的功绩……”
他有什么功绩?
这辈子最令他自豪的功绩,唯有娶了若岚岚一事而已。
带着深深的笑纹,和儿女们的痛哭不舍,他终于安心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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