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东方还未泛起鱼肚白,只是黑色的天幕刚刚成一种青蓝色。
早已是春日,却是这晨风依旧能吹得人瑟瑟发抖。
沈黑子站在城头之上,久久出神,身边一种亲信,一个个神色紧张,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沈黑子心中所谋,却都知道今夜沈黑子出城了,这是一种对未知的担忧,不免教人胡思乱想。
沈黑子还回头说了一语:“都不必瞎想,我何曾害过兄弟们?”
这一句话,给许多人带来了莫名的安心,因为这句话有道理,沈黑子从来没有做过害任何人的事情,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上司,特别是这些亲信心腹,对这一点尤为有感。
却听沈黑子又道:“跟着我,自不会让你们有任何危险,只会让你们的前程越来越好。”
这句话,不是瞎说,在场之人皆有所感,跟着沈黑子,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就没有过倒霉的。
兴许这也有沈黑子与狄咏关系极好的缘故,一直以来都是狄咏在带兵打仗,狄咏最信任的也是沈黑子所部,许多能人都安排在沈黑子麾下,每每打完了仗,封赏功勋之时,只要沈黑子提上名单,狄咏也从未有过一点意见。
这也让沈黑子在麾下军将士卒面前,深得人心。
“沈将军,便也是跟了您了,我一同乡,他与我一样,作战向来勇猛,功勋也未少立,却就是官比我小,钱也比我少。”
“是啊,能随在沈将军左右,便也是我等的福气。”
众人或是奉承或是真心,还有说有笑的,似乎也在故意冲散此时气氛中那些不对劲的东西。
兴许、大概、可能,众人心中皆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却就是不知到底什么不对劲。
沈黑子也回头笑了笑,笑得极为真诚,他刚才的话语,可不是为了安定人心,他是由衷而出,他是真的要给这些人谋一个安定的前程,他真不想这些人死了。
蹄裹布,马衔枚。这两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用布裹住马蹄,用一种专门的器具夹住马嘴,还用一种木棍放在马嘴之上衔着。
马蹄裹布,走起路来就不会“哒哒”作响,钳马衔枚自然就是为了不让马叫出声来。
打仗就是这么麻烦,几千匹马,都要如此做,便是这个准备时间也要许久。
但这也是偷袭必须要做的事情。
甘奇,带着七千骑兵来了,仅仅七千骑兵,甲骑具装的重甲骑兵,人着甲马裸身的轻骑兵,人穿皮铁甲马裸身的游骑兵。
剩余三万八千人,皆已往滦州城东南西北去设防线了,不使得一人从这座滦州城里走脱。
显然甘奇丝毫没有把滦州城内所谓二十万大军放在眼里,城内能称之为军队的,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三万人,其余之人,怕是给把刀让他们杀人,他都不一定敢,这些人,还是拿锄头比较适合。
甘奇来了,七千人与马,没有马蹄震天,也没有呼喊大作。
就这么来了,直到近前,城头上的沈黑子才听到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充斥耳中,这是一种浑厚的震动,就好像重物砸在泥土里的闷响声,在把千万个这种闷响声叠在一起,就是这种声音。
嗡嗡嗡嗡……
东边的鱼肚白已然显出了一点点。
影影绰绰的人也映入眼帘。
“来了!”沈黑子轻轻说了一声,把收在袖笼里的手拿了出来。
旁边有一人也发现了这一点,正要扯开喉咙大喊。
沈黑子连忙抬手:“不必呼喊,是援军来了。也叫城头上值的弟兄们皆不要大惊小怪。”
“援军?”
众人皆是一脸疑惑。
沈黑子给了众人一个灿烂的笑脸,说道:“走,随我下城去迎接。”
“将军?”
“怎么?让我一个人去啊?”沈黑子依旧在笑。
笑得众人都说不出怀疑的话语,因为沈黑子笑得太过灿烂,太过真诚,完全没有一点心虚之感,压根就不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人。
沈黑子大步往阶梯而去,众人互相看了看,立马跟上沈黑子的步伐。
却是这城头上,终究还是有人大喊了起来:“敌袭,敌袭,快击鼓示警,快示警!”
已经下了城墙的沈黑子脚步微微一停,往城头上看了一眼,又笑了笑。
“将军,我这就上去与他们说,来的是援军。”
“不必了,那边皆是刘闼子麾下,不是我们管的事情。”
沈黑子加快了脚步,直奔城门之下。门下有几个站岗的,直接被沈黑子一句话调到城头上面去了。
“打开,把重物都搬开,把门栓下了。”沈黑子大手一挥,几十亲信心腹连忙去干活。
城门之后堵着一些石块,倒也不少,门栓从上到下好几条,最上门的还得用梯子才能取下来。
几十人一趟一趟搬着。
沈黑子就站在门洞入口处,静静看着。
城楼之上的鼓声响起来了,打破了整个滦州城的平静。
城头上更是呼喊大作,搬石头的,拉弓弩的,备羽箭的,煮油脂的,喊增援的……
那喊增援的人路过城门洞,见得有人在搬堵门的石块,连忙上前问道:“这是干嘛啊?怎么回事啊?”
“嗯?”
“哦,原来是沈将军!失敬失敬,小人见过……不知沈将军这是作甚呢?”
沈黑子还在笑,抬手招了招:“过来,我告诉你。”
那人还真往前走了走,面带疑惑,准备侧耳去听。
然后这人就倒下了,瞪大着双眼看着沈黑子手中的短刃。
还有沈黑子的话语:“死你一个,活了所有人,对不住了。”
堵门的石块,小的二三十斤,大的三四十斤。从城门洞最里面搬出来,得走十几步。几十人来来去去,累得气喘吁吁。
石块挺多的,却也只是把城门堵了一个小斜坡而已,对于几十人来说倒也算不得很多,所以沈黑子才如此不紧不慢。
城门楼上似乎也有人发现了下面不对劲,开口大喊:“谁在下面搬石头呢?那门后的石头可不能搬,城头上石头还够用呢,不必搬上来。”
“哦,你家刘将军叫搬的,说是要换土来掩门,石头留着守城用。”沈黑子在城下回了一句。
“原来是沈将军啊,此时敌袭呢,用土来掩,怕是来不及了。”
“这你不用管,好好守城。”
沈黑子做着里应外合的奸细勾当,却做得没有一点心虚之感。话音自信非常,如洪钟一般,轻松如常。
他还反问:“你家刘将军呢?”
“刘将军在营中休息呢,想来听到鼓声,此时正在赶来。”
“今夜是你当值?”沈黑子还有闲心与人交谈。
却是城头上那人没有闲心了,说道:“对,今夜末将当值,沈将军,末将不与你多说了,先去守城了。”
“嗯,你去吧,守好了。”沈黑子挥着手。
石头搬得差不多了,沈黑子终于催促了一句:“赶紧的,把门栓都取下来。”
众人顾不得擦汗休息,又开始搬门栓。
忽然听得街道远方一声大喊:“有奸细,有内应,快快,快往城门那里去!”
这是匆匆赶来的刘闼子,他半夜被鼓声惊醒,起来穿了甲胄,集合了营中军汉,来得挺快。这个支援速度,显然是昔日狄咏治军的功劳。
“闼子,你终于来了?”沈黑子远远一声大喊。
“是老沈啊。”刘闼子初一听得声音,还放心下来,转念一想,连忙喝问:“老沈,你作甚呢?”
“闼子,我救你命呢。”沈黑子答道。
“老沈,你竟然是奸细,你快住手,你快住手。”刘闼子飞起来跑。
“闼子,来不及了。”沈黑子说完这句话,人直接进了城门洞,直接跑到城门之后,打开了最后一道门栓,又亲手把门推开。
门洞已开,刘闼子也到了。
沈黑子直接出城而去,还左右招呼众人出城,让开了门洞。
轰隆轰隆之声,不脆,沉闷。
喊叫之声终于有了。
“驾!”
“喝!”
“啾啾……”
一个人,站在高头大马的骑士面前,得抬头仰望。
许多人以为铁是金属色,会泛光。其实不然,没有不锈钢的年代,保养得好的铁,都是黑色的。
甲胄会泛黑,兵器也会泛黑,除了经常打磨的锋刃,其他的铁,外表都是黑色的。
人与马都是黑乎乎的,排上倒海压迫而来,如风一般,嗖的一声就入了城门洞里。
沈黑子就这么看着,看着无穷无尽的马,如开闸之水,倾泻而入。
刘闼子见得如此场景,第一时间便是调头就跑。这不是刘闼子不勇猛,而是没有办法,无奈之举,面对奔涌而来的铁骑,不避开,便是枉死,枉死了,便不是勇猛,而是傻。
城头上早已准备好守城大战的人们,此时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看着那洪水直往城门洞处消失而去。
城门开了?
人们连忙转头往城墙另外一边来看。
城门真的开了,消失在城门处的铁骑,从城门另外一边进来了。
“快,快下城去,把敌人打出去!”
“下城下城!”
无数士卒从阶梯而下,拥作一团,甚至有人还没有来得及从阶梯走下来,便被挤下了阶梯。
甲骑具装的铁骑,奔涌在街道之上,迎面一个刚刚从巷子里奔出来的人,正挥舞着刀要去阻挡马步,却是刚刚奔出巷口,却又连忙放下了刀,准备再走进巷子里躲避。
电石火花之间,哪里还来得及进进出出,那铁蹄如风一般转瞬就到了。
没有长枪,没有刀,连马背上的骑士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唯有马自己有了一点反应,微微抬头,用挂满甲胄鳞片的胸膛撞向了那人。
骨骼碎裂的响声,被撞飞之人下意识的喊叫声。
这些声音很不明显,立马就被更多骨骼碎裂之声淹没。
马蹄下有一个人,无数马蹄一遍一遍的踩了过去。
人头如炸裂的西瓜一般,白色的东西满地皆是。身体如棉,蓬松之间,在外力之下,立马成了扁扁一块。
每一个踩踏上去的马蹄,都带着一些血肉而走。
肠子出来了,拌在马蹄上,越拉越长,直到最后,把马蹄拌得一个趔趄,四蹄之马,一个失蹄,却又在趔趄之后稳稳站住了,依旧往前飞奔。
那个人,没了。彻底的没了,不是没有了全尸,是没有了尸,连掩埋都省了。肉泥肉酱都不足以形容,化为乌有倒是正合适。
真正的打仗!
其实这城里人,都没有见过。
什么精锐,什么心腹,什么杀人如麻的,什么江洋大盗,什么打退了辽国十万大军……
这些东西,在这一刻显得微不足道。
没有了高墙,免得如此骑兵,哪里还有一合之敌?哪里还有一处阻碍?
即便再有勇武之心,也只能退到犄角旮旯里看着马蹄肆虐而去。
刘闼子傻了,就站在城门内侧的边上,看着这一幕,彻底傻愣愣在当场。
“城破了,快跑啊!”
“快跑快跑!”
“走走走,先回营一趟,我那里还有十几贯钱,取了钱赶紧走!”
“还要什么钱啊,命要紧啊,走,咱们往北城去,直接出城!”
“对对,出北城,再入山,钱没了再抢就是了。”
……
马蹄到得哪里,便能听到喊声:“跪地投降者免死!”
便是这喊声,便能让无数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呼喊着饶命饶命。这些人,就是那些适合抡锄头的人。
滦州城,乱了……
皇宫之内,四处都在掌灯,皇帝陛下麻龙披着一件金黄大氅坐在的龙椅之上,正在发问:“鼓声不响了,战事如何啊?来了多少宋军?”
左右之人一问三不知,便有人说道:“陛下,小人出去打探一下?”
“去吧,快去。倒也奇了怪了,鼓起有一段时间了吧?怎么不见一人来禀报情况啊?”麻龙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还有喃喃之语:“这个刘闼子,总是忘事,他上城去守城了,总也派个人过来与朕说一说情况,越发没有体统了。”
一旁的茶水煮热了,便也会给皇帝陛下来一杯,炭火炉子加了炭,搬到皇帝陛下的脚下。
麻龙喝了一口茶水,把手放在炭火上烤了烤,抖了抖肩膀,便也有人上前为皇帝陛下把大氅拉一拉,让大氅把皇帝陛下的后背与两侧都盖住。
一旁也有人已经把吃食点心端在手上,躬身立着,等皇帝陛下随时取用。
待得这几幕过去了,忽然刚刚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又急匆匆奔了进来。
“陛下……陛下……”
“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支支吾吾的作甚?”麻龙威严依旧,沉稳非常。
“陛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敌军来了多少?把你吓成这样?便是来的再多,也攻不破朕的滦州城!”麻龙如此说道,心在也在想,莫不是比上次的十万辽军还要多?二十万三十万?
“陛下,小人一出门就碰上了几个士卒,说是城池破了,敌军打进来了!”
“胡说!”麻龙拍案而起,桌案上杯子里的茶水被震得水花四溅,大氅掉落在坐榻之上,让他随时取用的点心盘子也被肩膀撞翻在地,脚下的炭火炉也被他踢了一下,火星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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