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要去见狄青,说是去见,其实是派人去召。他韩大相公何许人也?还用得着亲自去见狄青?
宋朝武人地位低下到什么程度,实难用词语来形容,只能用事例来说明。韩琦有一个陪酒的妓女,名叫白牡丹。这个妓女可以不用理解为卖皮肉的妓女,大概可以理解为歌舞伎,侍女之类。
在西北的时候,韩琦与狄青一起饮酒,这个白牡丹作陪。白牡丹可能多喝了几杯,竟然敢直接称狄青为“斑儿”。什么意思?就是说狄青脸上有斑,也就是说狄青脸上有刺字。
这种称呼类似于叫一个秃头的人为“小秃子”,又类似于叫一个脸上有麻子的人为“小麻子”。那个时候的狄青,已然是一路兵马总管,等于省军区司令,麾下百战将士几万。但是韩琦身边的一个妓女就敢直呼狄青为“斑儿”。
除了宋朝,放在古今中外哪朝哪代,也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北宋朝重文轻武到什么程度?后世之人说的不算,此时刚刚接任韩琦枢密使职位的大臣田况,他有一番亲口话语:“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出强寇,凯歌劳旋,献捷太庙,其荣无以加。”
这段话语的意思就是:哪怕你领兵几十万,收复了燕云十六州,赶走了契丹人,欢天喜地凯旋,到太庙里去给各位先皇报喜献礼,功勋卓著了吧?战功赫赫了吧?青史留名了吧?但是,但是就算你有这般功勋卓著的荣光,也比不得你在东华门外夺得头名状元及第的那一刻荣耀。
这种观念,已经畸形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韩琦派了一个小厮去召狄青来见,这小厮倒也觉得这是一趟好差事,为何?因为这种事情他做得多了,韩琦在枢密院之时,但凡要召见哪个军将,对于家中那些小厮来说,都是肥差。只要到得军将家中,免不得受一番打点,好处不少。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话当真不假,哪怕给宰相家守门,地位也不比七品官来得低。
这小厮到得甘家村外,前后问了几遍,终于找到了一处不大的宅子,便上前喊门:“狄青在吗?”
门口倒也有个小厮,见得来人直呼狄青的名字,面色有些不善,问道:“你是何人?寻我家主人何事?”
韩家小厮把头一扬:“去跟狄青说,就说韩相公派人来叫他去见。”
韩相公?守门的小厮闻言连忙拱手作礼,陪着笑脸:“快快里边请,且先吃茶,小人这就去知会我家主人。”
韩家小厮进门而去,龙行虎步,左右观瞧几番,口中还有话语:“狄青好歹也当过枢密副使,怎么一个宅子如此寒酸?”
带路的小厮闻言,只得陪着尴尬的笑脸。安排来人在大厅落座,奉上了茶水,然后连忙到后院去请狄青。
“主人,主人,快快,前厅韩相公派人来请了。”小厮有些激动,激动也是正常,韩琦派人来请了,这代表什么?代表自家主人会不会又要得到朝廷器重了?
此时甘奇却也在狄青府中,两人闻言相视一笑。倒是并不如何激动,狄青与一旁的甘奇点了点头,说道:“道坚呐,还是你有本事,此事怕是成了。”
甘奇点着在笑,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人来得也比他想象的要快上不少。
此时的甘奇也未多想,跟着狄青就往前厅去。
一进前厅,便看一个小厮正在座上吃茶,这小厮见得狄青来了,也不起身,而是慢慢放下茶杯,然后开口:“狄青,我家相公叫你去一趟。”
被一个小厮直呼姓名,狄青面色微沉,心中自是不爽,但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只得微微忍了一忍,大概也是忍多了,也多少忍习惯了一些。开口答了一语:“有劳了。”
韩家小厮也还是不起身,说完话语,左顾右盼几番,大概也等着狄青孝敬一下他这个七品官。
狄青倒也懂得,回头示意了一下自家小厮。
却见甘奇忽然上前两步,竟然直接伸手捏住那小厮的脖颈,往上一提,开口喝骂:“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
随着骂声,甘奇已然将那小厮扔在了地上,再看甘奇,满脸的气愤,还有满脸的不能理解。
狄青受多了这些相公们的怠慢,也反抗过,比如狄青后来鞭打过那个妓女白牡丹,反抗的结果却是心腹大将焦用因为一点小事就被韩琦杀了。狄青也不是没有胆识气魄,他本就是个悲剧,被整个时代造就的悲剧,本该连自己都惶恐病死。他在这一刻能忍上一忍。
但是甘奇却哪里能忍?一个什么玩意就敢在面前装大尾巴狼?
忽然发生了这么一幕,完全出乎了狄青的预料,他愣了愣,转头看着甘奇。
那个跌落在地的韩家小厮,也坐在地上有些发愣,似乎一时之间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得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打了,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指着甘奇,怒道:“直娘贼,你竟敢动手打爷爷,你可知道爷爷是谁?狄青,你还敢让人打我,我看你这差事是不想要了。”
这一刻,甘奇是真的有些不能理解,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朝堂上的事情,更没有想到一个宰相家的奴仆也敢在狄青面前如此做派。甘奇一个泼皮无赖出身的人,也理解不了这些。
便看甘奇满脸大怒,一跃而起,挥拳抬腿,口中怒骂:“狗一般的东西,你是谁的爷爷?”
刚才甘奇还只是把他提起来扔在地上,这一次,甘奇是气得无以复加,拳脚不断,甘奇这般拳脚,哪里是普通人受得住的,片刻之后,便看那韩家小厮口鼻鲜血淋漓。
却还听韩家小厮口中有骂:“直娘贼,你敢打我,你不要命了,你还敢打我。”
这人越是说话,甘奇越是气愤,抬脚一跺,便听得骨头卡啦作响,一条手臂已然被甘奇跺变了形。
这回那韩家小厮终于不骂人了,疼得呼天喊地,满地打滚。
狄青连忙上前拉了拉甘奇,口中说道:“道坚,快快罢手。”
甘奇回头答了一语:“狄大爷,我看这差事,不要也罢,平白让人如此羞辱。那就让他韩大相公自己带兵去打。”
此时的狄青,感动是感动,却是唉声叹气,连连摇头,年满五十的狄青,已经到得知天命的年纪了,昔日里当小官的还好,也见不到什么大文官,自从狄青的官慢慢当大了之后,见得各种相公,也就有了各种屈辱。
其实狄青自己,在这些相公面前,也是有自卑的,狄青是真正的草根出身,又因为犯罪才当的兵,他自己在面对这些相公们的时候,也自觉矮人一等。这是时代使然,没有办法的事情。
倒也不是说大宋的文人都对狄青不好,至少有一人对狄青是不错的,那就是范仲淹,范仲淹甚至把狄青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读书,狄青能步步高升,一是战功赫赫,其次也有范仲淹的提携。
甘奇其实理解不了狄青这种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心态,他心中的狄青,就是一个战功显赫的北宋战神,他与狄青算是忘年交,以甘奇这种性格,又岂能当面看得狄青受辱?
“唉……道坚,世事艰难,老夫若能如你一般满腹经纶,又何至于斯?若是你能早生三十年,又何至于斯?如是文正公能晚死几年,又何至于斯?”狄青其实也不在意地上那个满地哀嚎的小厮,他更在意此时此刻的甘奇。
甘奇听得更是气愤,又上前几步,抬腿飞踢而去,口中怒道:“滚,回去与韩琦说,狄大将军去不了。”
边说着,甘奇还在不断殴打,发泄着堵得难受的心绪。
“好汉罢手,好汉快快停手……好汉饶命!!”打到了这般地步,哪里还有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威势,命还是重要的。
此时正见狄咏从相扑场而回,进门正见到这一幕,正准备上前来问。
却听甘奇说道:“你来的正好,把这狗东西扔出去,扔得远远的。”
狄咏不明所以,上前拎起地上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厮,就往外面去扔。
甘奇再回头,正见狄青微微摇头,慢慢落座,长吁短叹:“也罢,也罢,临老了,还要你来帮我捡起尊严,不去便不去吧,火峒蛮上次已经损失惨重,此番也算不得大患。当初你劝我辞官,其实我心中多是不舍。却是这赋闲年余,好似也习惯了。从今往后,便也管不得哪个相公了,打仗打仗,出生入死几十年,也不过一个小小斑儿,只愿来日下了黄泉,没有人来怪我。”
若是真有黄泉,狄青下去了,可能真有人要怪他,比如跟着狄青出生入死的焦用,怪狄青在那一刻没有在韩琦面前保住他的性命。
这一刻的狄青,精气神去了大半,坐了椅子上,好似也有些有气无力,却是又好像通透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
甘奇看得心中不是个滋味,只说了一语:“恨不早生三十年。”
只见狄青竟然泛起了一丝微笑,说道:“也不晚,道坚啊,你一定要好好进学,一定要在东华门外唱了名,一定要往上爬,一定要当个相公!我就算死,也要看着你一步一步走上去,你若不为相公,我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这一刻,甘奇咬着牙,鼻子里喘出的气息都在作响。
这一刻,也正见狄咏有些惊慌失措跑了回来,跑到甘奇面前,连忙发问:“大哥,你把韩相公派来的人给打了?”
“打了,怎么?打不得吗?”甘奇问道。
狄咏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看了看甘奇,看了看狄青,方才说道:“大哥,我只是说……大哥将来……毕竟是要入朝为官的,这个……”
“打都打了,他韩琦还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抓起来?还是不让我考试?”甘奇如今倒也真不怕这些,考试是礼部的事情,是胡瑗那些弟子的事情,甘奇也没有想过要走什么后门,公平公正即可,要说做官,甘奇更不会去靠韩琦。这大宋朝,换皇帝也只是不远的将来了,甘奇这一刻,完全没有一点的心虚。
人活一世,总要有点脾气,也要有点底线。人活一辈子,是来当人的,不是来当狗的。
甘奇看了看狄咏,又道:“你往后若是入了军伍,也不必委曲求全,挺起个男儿模样,如此惊慌,像个什么样子?”
这是甘奇第一次如此语气与狄咏说话,狄咏听得愣了愣,又看向自己的父亲。
却见狄青依旧还有微笑,说道:“天生你甘道坚,当真不晚。”
再看狄青看向狄咏的表情,多了几分欣慰与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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