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黑骨红正式成立了和合桃的联盟,所以堂口和社团都必须在名号前头加一个“和”字。
这种方式会让人生出一种同宗同源的亲近感,但正如家里的兄弟一样,因为有了同样的字头,反倒更容易产生对比和竞争。
今夜在狗肉档发生冲突的,正是其中三家堂口。
三位大佬此时正在店里坐着,桌上狗肉锅咕噜噜冒着泡,只是谁都没有动筷子,只是抱着双臂,微眯着双眼,仿佛都在打瞌睡。
陈沐穿着简单干练的褂子,脚底下是黑色布鞋,一头长发挽了起来,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惹眼。
如今的陈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过江老表,他在城寨做下的这些大事,众人都看在眼里。
尤其是筹措了足够的资金,给城寨购买了枪械之后,诸多堂口也纷纷派人过江去打探消息,得到的情报,便足以让他们惊愕万分。
因为陈沐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实打实的忠义总堂“阿叔”
加上献出龙头棍,以及戴着“阿叔”辈才有的戒指,就更是确凿无疑了。
更何况今次城寨能够保下,全赖陈沐一人之力,眼下陈沐的声望也是如日中天。
黑骨红不是没想过要收枪,只是诸多堂口都推到了陈沐的身上,认为陈沐是枪械的购买人,要收枪自然也是陈沐来收。
这固然是打发和推托黑骨红的借口,但他们同样心存侥幸,认为陈沐年纪尚轻,不可能冒着得罪他们所有堂口的风险来收枪。
再者说了,陈沐“徒有其表”,他虽然身份超然,但手底下没有太多兄弟,即便有这个心,怕是也没这个胆。
或许他们放任手底下的伙计大打出手,拎枪提炮,也是在向陈沐表明自己的姿态吧。
只是没想到,陈沐果真是来了,而且还是单枪匹马地来了
左首处是个四十来的中年人,身材健硕,只是长了一口黑牙,嘴里不断嚼着槟榔,脖子粗大,像个蛤蟆,人称“虾毛”。
右手边是个五十多的大胖子,挺着个大肚子,都快顶着桌子了,虽然微眯双眼,故作高深,但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很困难,脸上不断流着油汗。
至于面朝门坐着的,反倒是最年轻的一个,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面色白净,像个读书郎,戴着一副眼镜,绑着一个领结,却镶了一口金牙。
见得有人进来,胖子顿时睁开眼睛,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可见得其他二人都没有起身,也就尴尬地挪了挪屁股,却低下了头,不敢再故意打瞌睡。
陈沐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桌边的三位,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左手上的戒指,保持着微微笑容。
外头的人见得陈沐进来,也有人纷纷围了过来,不过脸色并不是很好看,颇有些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意思。
陈沐看了一会儿,三人也有些不自在,但他们死撑着不愿先打招呼,可越是这样,他们的汗水就越密。
因为陈沐没有半点尴尬,就好像看戏一般,仿佛他抽身事外,只是个无形的看客。
陈沐到底是见过太多太多的大人物,无论中外,黑白两道,北洋重臣也好,武道宗师也罢,黑道魁首也好,洋人领事,诸如此类,陈沐都能做到不卑不亢,气度也就这么练出来了。
正在这种“尴尬”的关头,外头响起脚步声来,而后传来了黑骨红愤怒的吼叫。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手里有枪,就忘了规矩是不是”
作为山主,黑骨红还是有着自家权威的,外头的对峙有没有结束,陈沐是不知道,不过黑骨红很快就走进了店里。
见得这场景,黑骨红也有些尴尬,朝陈沐道:“细佬,本该我来处理的,只是腿疼得厉害,听说他们动枪动炮,这才让人扶着过来了”
听得黑骨红对陈沐这般客气,那三人倒是有些慌乱起来。
“呵我只是个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黑骨红顿时脸颊滚烫,旁人不念陈沐的恩情,他可不能忘恩负义,若没有陈沐,就没有和合桃,他就当不了这个山主,城寨也保不住。
“细佬你说这话可是要羞死哥哥我了”
黑骨红扫视了三人一眼,气冲冲地拍桌子道:“没规矩也就算了,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么见到阿叔也不叫,你们都是哑巴啊”
“阿叔”这两个字用在陈沐的身上,实在是太过嘲讽,毕竟陈沐是在场之中最年轻的一位。
然而黑骨红第一次将这个名头说出来,其实也是为了捧高陈沐的地位,如此才便于陈沐往后收枪。
虾毛也终于不敢再嚼槟榔了,借着擦嘴的掩护,偷偷把槟榔抠出来,松手落在了地上。
胖子早已汗如雨下,率先想要站起来,戴眼镜的金牙却仍旧无动于衷,甚至还压了压胖子的手。
“山主,洪门中人皆兄弟,没有辈分,这是先贤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能让我们喊他阿叔,需知长幼有序啊”
“你胡说什么虽然没有辈分,但忠义总堂提领总纲,叔伯的权柄谁人敢否定”黑骨红都替那金牙急了起来。
然而金牙却只是冷哼了一声:“叔伯对咱们开堂和字号、话事人选举都有监督权柄,但也只是监督,叔伯可不能干涉堂口内政,这也是规矩”
“你还敢乱说”黑骨红上前一步,就要动手,然而陈沐却把他拦了下来。
“你口口声声说规矩,想来也该知道,纵容兄弟阋墙,甚至殴斗,这是要家法处置的。”
陈沐的声音很平和,那金牙也终于站了起来,摊手指了指旁边两位,昂首朝陈沐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约了两位伙计来讲数谈和,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这不是山主自己说的么”
这金牙似乎一直在寻思着狡辩的言词,对自己的反驳理由,也颇为满意,当下就有些洋洋得意,想要看陈沐无言以对的笑话。
黑骨红也有些尴尬,转头看向了陈沐,正要替陈沐出头,陈沐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原来还真是个懂规矩的,既然这样,那我就继续跟你讲讲规矩好了。”
陈沐拖了一把椅子出来,缓缓坐下,十指交扣,看着那金牙。
虽然此时金牙是站着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陈沐要比他高一头那般,心里说不出地发凉。
“贪墨兄弟财物,这是要万雷诛灭的。”
“贪墨兄弟财物哈哈哈,我们何时贪图过你半个铜钱”金牙下意识说出来,可只是说到一半,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陈沐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们手底下伙计拿着的枪,都是我的钱买的,既然不会贪图,那便还给我,其他事我一概不管,你们爱打就打,爱杀就杀,只是要用我的枪来内斗,不行”
金牙的腮帮子鼓起,双眸迸发出戾气来。
“什么你的枪这些枪是用来守卫城寨的,兄弟们跟英国佬拼死拼活,凭什么说是你的枪”
陈沐哈哈笑了起来:“拼死拼活兄弟们自是拼命,但我登上城头的时候,敢问你在哪里”
“这些枪是我的钱买的,也确实是用来守卫城寨的,但我从未说过要送给你们,你们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即便是使用权,也是我给的,我想给就给,我想收就收,你不想还,那就是贪墨兄弟财物”
胖子和虾毛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旦牵扯到家法,那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陈沐说到此处,猛拍桌子,外头的黄兴和杜星武等人,纷纷涌了进来
“阿叔我们伙计们只是喝醉了,脑子不清楚,都是出来滚的,脾气也大,我们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胖子率先站了出来,因为他早已看到,黄兴杜星武以及王举楼等人,已经将外头的人缴械了
陈沐看向金牙,那人只是咬着压根,没敢抬头,又转向了虾毛。
虾毛虽然长得凶恶,但也不是不开眼的蠢蛋,当即朝陈沐道:“是啊阿叔,是我们不会管教,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伙计”
陈沐又看向金牙,后者却仍旧无动于衷,即便虾毛和胖子不断牵扯暗示,他仍旧没有服软。
陈沐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要么交枪,要么家法处置,你们自己选吧。”
到了这个节骨眼,黑骨红自是支持陈沐的,本以为枪械收回来会交给他,只是如今黄兴和王举楼等人占据了主动,他也知道自己怕事捞不到什么好处,心中也是懊恼。
更让他惊怕的是,陈沐自打出现,便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柔弱姿态,可从没这般强势过,便是他这个山主,也被陈沐这一身气度给好好震慑了一番。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面对陈沐的强硬,金牙仍旧没有低头
“凭什么我不交枪又如何”
整个狗肉档都变得死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似乎狗肉锅的咕噜声大一些,都会引发一场互杀的惨案。
陈沐伸了伸腰杆,从左手摘下了那枚象征着阿叔身份的黑玉戒指,轻轻地伸到狗肉锅上面,一松手,戒指便落入到咕噜噜沸腾着的火锅里。
“谁把我的戒指找出来,就走出这间屋子。”
陈沐如此说完,又缩回了身子,稍稍翘起了腿,轻轻吹起了口哨来。
漫说黑骨红,便是黄兴和王举楼等人,都说不出半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