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之间的线,并不明显,也不知道是海蓝得太浅,还是天蓝得太深。
一群白色的鸥鸟正在海面上盘旋,一只稍小的鸥鸟调皮地脱离了队伍,停在了海面上。
它的爪子落得很轻,眨着眼睛,几次三番试探,才下嘴啄食那凝固的红色血液。
然而下一刻,它的毛发陡然竖立起来,扑棱棱便冲天而起
陈沐终于醒了过来,双脚下意识猛踩水,此时才发现,自己靠在了一个鼓囊囊的东西之上。
那是大狮子的肚皮
陈沐猛然惊醒,贴着肚皮听了一阵,发现大狮子还有微弱的心跳声,赶忙将它的头抬出了水面
本以为这大狮子会被乱枪打死,没想到它最终还是跟上了陈沐。
扫视了一圈,陆地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一条压扁的海带,不过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能看见,起码还有游上去的希望
大狮子的大腿和肚子上都有枪眼,皮开肉绽,腹股沟的地方还露出内脏来,伤势并不乐观。
若没有这大狮子,陈沐怕是早已被淹死。
书冬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让这头大狮子再死在自己的手里
陈沐拥有足够的理由去悲伤,但眼下并不是伤感的时候,他需要活下去,这头狮子也需要活下去
身上除了自己的长刀以及龙头棍等物,还多了一把杀猪刀,实在太过沉重,陈沐也想过丢弃这些东西。
但陈沐最终没有丢弃,而是拖着大狮子,奋力往陆地的方向游去。
他尽量去适应洋流和海浪的力量,借助海水的推力,倒也并不太费尽。
陆地的绿色渐渐变得宽大,但陈沐也渐渐到了极限。
他终于决定要丢弃身上的东西,否则他和大狮子都活不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竟然出现了一面小小的三角帆
这三角帆实在太过熟悉,陈沐忍不住便撕下一截衣袖,举过了头顶,尽量挥舞了起来
三角帆渐渐靠过来,陈沐的心也渐渐安稳了。
可当他看到三角帆上的人之时,仍旧忍不住心中的激动
“陈陈沐”
“浦三哥”
似乎是天意的安排,没想到陈沐竟然会碰上浦五的儿子
不过细想一番,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天意,因为法兰西人侵染广州城的事件,港口被炸毁,江面和海上都实行了暂时的禁令,也只有疍家人才敢偷偷出海捕鱼。
因为他们以捕鱼为生,一天不出海,就揭不开锅,他们不能让老婆孩子饿肚子。
浦三要将陈沐拉上去,陈沐却缩回了手,朝他说道:“拖它上去,给它控水”
浦三见得那头大狮子,也是脸色大变,有些迟疑道:“你先上来,这不过是一头牲口”
“拉上去”陈沐下意识便朝他大吼,毕竟大狮子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再是牲口了,更像是书冬这样的兄弟,或者说,在陈沐的心中,这头大狮子,就是书冬
无论何时,陈沐待人总是非常的亲和,尤其对待浦家这样的旧识,从不会大声说话。
浦三早先是看不起陈沐的,但这些日子以来,陈沐做了多少大事,他心知肚明,饶是如此,陈沐仍旧没有忘记他们,几次三番邀请他们到陆上安顿,但还是被浦五给拒绝了。
陈沐时常派人送来钱粮,对浦家那是没话说的。
浦三见得陈沐如此,也不敢耽搁,只好将大狮子拖上了帆船,开始压迫大狮子的肚子,海水和血沫不断从狮口中涌出来,那狮子的肚腹也终于是看见微弱的起伏了。
当大狮子打了个响鼻,陈沐才松了一口气。
浦三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简直比他拖网捕鱼还要累乏,喘顺了这口气,他便将船上的鱼获全都丢了,跳下水来,将陈沐扶了上去。
这帆船本来就小,狮子的体型又太过庞大,无法承载两人一狮的重量。
陈沐也不再客气,在船上躺了许久,才缓过这口气来。
浦三趴在船舷上,掌控着方向,终于是渐渐靠近了岸边。
“三哥,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靠岸,我被官兵追捕了”陈沐如此吩咐,浦三也不含糊,绕了个方向,停靠在了远离疍家排船的海滩上。
“我先背你回去,这牲口这狮子先留在船上”浦三脱下裤头,拧干之后又穿上,就要去背陈沐。
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它要是醒了,会跑走,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叫几个信得过的人来。”
浦三一走,陈沐顿时有些空落落的。
环视了一圈,远处有马尾松沙沙作响,免不了要想起那场大火,想起那烈焰中的“雕像”。
近处是沙滩上的海番薯藤,风滚草如同充气的刺猬一般,被吹得在海滩上四处乱跳。
此情此景,陈沐难免感慨万千。
走了这么一大圈,虽然大仇得报,但仿佛命运的轮回,又回到了最终的。
想当初,他就是在海上被浦家父子救起,如今,仿佛旧事重演,又好像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既然又给了一个开头,今次就再走一遭”陈沐心中如是想着。
他的心中有着万千的理由,不需要说服,自己也会去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沉浸于这样的心绪之中,陈沐也化悲愤为力量,体内充满了力量,便盘坐下来,渐渐入定,不知何时,身上的衣裤都被蒸干了。
直到浦三回来,陈沐才睁开了眼睛。
浦五也不敢叫其他疍家人,只是带着老婆子与儿媳妇,扛着渔网和竹杠便过来了。
“这么会这个样子”浦五见得这状况,也是双眼通红。
陈沐也不多解释,只是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回去先,我饿了”
自打练功之后,陈沐起先对食物的需求越来越大,饭量大到连自己都害怕,一天要吃好几顿,仍旧会觉得饿。
可到了后来,身体似乎已经如钢铁被捶打到了极致一般,对食物的吸收也不是那么强烈了,饭量反倒越来越小了。
照着吕胜无的说法,起初是身体筑基的阶段,需要摄入大量的肉食,才能支撑每日的消耗,将身体基础打牢。
当身体筑基完成之后,才是内家功夫修炼的开始,进入这个阶段之后,更多的是精气神的修炼,对食物的需求也就会越来越小了。
在陈沐的印象之中,他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饥饿的感觉了,他也不是一个主动开口要吃的人。
可如今,他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浦五一家也不多问,用渔网和竹杠,将大狮子抬了回去。
多亏了陈沐平日里不曾间断的资助,他们已经换了全新的大排船,浦三也分了家,拥有了自己的排船。
不过为了保守消息,他们并没有回到排船上,而是将陈沐和狮子带到了岸边的松林里,那里是他们曾经的旧船,改造成了船屋,平日里存放一些杂物。
浦五婶和浦三媳妇儿对这大狮子很是恐惧,两人快步回去,很快就准备了食物。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有些狼狈地吃了起来,可谓风卷残云,直到肚子快要被撑破,这才停了下来。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漂流了多少天,但从饥饿程度来看,应该是好些天了。
如此一想,陈沐赶忙朝浦三道:“三哥,劳烦你趁夜进城一趟,给我契爷送一封信。”
浦三这次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应承下来。
庆长对自己下如此杀手,必然要掘地三尺地抄家,会馆改造之时,陈沐特意开辟了一处地下室,藏着的是日本人手里夺过来的假钞,若让庆长的人搜刮出来,损失可就大了。
这些假钞足以乱真,用处极大,是如何都不能落入官府手里的
船屋里头也没有纸笔,陈沐用木炭写在了布条上,交给浦三,后者也不多停留,匆匆便出发了。
陈沐也没有闲着,给大狮子清洗了伤口,让浦家婶婶取来补鞋底的大号针和坚韧的鱼线,将大狮子的伤口都给缝合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生起火堆之后,大狮子的喘息渐渐粗重,不多时还是睁开了眼睛来。
见得火光,大狮子下意识就跳了起来,发出痛苦的咆哮,显然那场大火也给它留下了极其恐怖的心理阴影。
浦五等人也是吓了一大跳,赶忙逃出了船屋。
陈沐想要安抚,那狮子却如何都不给靠近,横冲直撞,几乎要将船屋都掀翻了
“嘘嘘”陈沐尝试了好几次,狮子终究无法安静下来,他想了想,到底是将那柄杀猪刀拿了过来。
虽然被海水浸泡过,但当杀猪刀出现之后,那大狮子抽了抽鼻子,竟真的温顺了下来
它低垂着脑袋,喷着鼻息,干瘪的肚皮起伏着,渐渐趴伏了下来,舔舐着刀柄,有些贪婪地嗅闻着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的旧日气息。
见得这一幕,陈沐也难免鼻腔发酸。
他摸着狮子的鬃毛,口中喃喃轻叹着:“牲口比人有味”
“往后啊你就跟着我吧你愿不愿意”一边抚摸着鬃毛,陈沐一边朝那大狮子如此说着。
狮子呜呜咽咽,如同刚出生的小猫那般虚弱。
它本就受了重伤,适才一阵闹腾,也是再提不起力气来了。
见得它萎靡下来,陈沐也是自嘲地苦笑,心说这狮子到底是看不上他。
然而就在此时,大狮子那钢刷一般的舌头,轻轻地舔了舔陈沐的手背
“你还是懂了”陈沐抽了抽鼻子,如是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