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暖得有些刺眼,周遭是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阳光照耀之下,蝴蝶斑斓的翅膀折射出绚烂的光泽,付青胤鼻头有些发痒,却用力忍着这个喷嚏。
空气之中漂浮着蒲公英的绒毛,他终究是忍不住了。
“阿嚏”
受惊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越飞越远。
付青胤莫名暴躁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丑陋
泥土里是屎壳郎分解之后的黑豆一般的屎蛋,青草上是浑身小绒毛的蚜虫和不知名的毛虫。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干净
他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找到了“罪恶的源头”
山坡上这片蒲公英,是娘亲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自打娘亲离开之后,变得孤僻的付青胤,最喜欢来这小山坡上发呆。
若不是蒲公英的草种四处飞扬,他就不会打喷嚏,蝴蝶就不会飞走
他气冲冲地跑回了家,从后厨的灶头里抽出一根柴火,到了山坡上,趁着这股子冲动,便将那蒲公英给点燃了
蒲公英已经结籽,干枯的枝叶很容易被点燃,火势几乎在短短一瞬间便蔓延开来
山坡上除了蒲公英,还有大片的不知名野花,甚至已经开始占据蒲公英的地盘了。
火势越发大起来,可付青胤那因为娘亲离去而封闭的心,却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一般
他由将柴火,伸向了那一大片野花
花丛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散发出一股很奇特的香气,付青胤甚至有些迷迷糊糊。
此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付青胤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父亲我我不是故意的”付青胤有些心虚,他转过头来,父亲的脸却隐藏在阳光的背面,他再如何用力,也只能看到笼罩在父亲身上头上的光环。
父亲的声音很低沉,仿佛从遥远的天际,直接传进了他的灵魂之中。
“仔啊,你知道这叫什么花么”
付青胤已经很久不愿去回忆关于母亲的一切,此时他打开了心结,终于深入到了久违的记忆之中。
“娘亲说过,这叫做五色梅”
这花儿也确实好看,橙色、红色、黄色、白色、紫色、粉红色,各种颜色的花瓣,又聚拢在一处,形成绣球一般的花球。
而且这些花瓣还会随着生长而变色,花儿初开之时乃是黄色,可成熟之后又变成橙色,或者橙色变成红色,白色又变成粉红色。
所以很多人都叫它变色梅。
“仔啊,你就该像这花儿一样活着,或许这是母亲对你最后的寄望,你以为如何”
“娘亲最后的寄望娘亲希望我像五色梅一样”
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错,这花儿就是神灵的宠儿,它几乎要将其他花儿所有的颜色,都独占了去,而且花期很长,花儿又多,仿佛一年四季都在盛开,即便是冬季,仍旧能够见到”
“这花儿本不是我华夏大地之物,明末之时从海上传进来,早先也只是在福建等沿海之地,可如今,整个岭南地界,遍地都是这种花儿。”
“它撑开花丛,甚至连青草的养分都彻底抢夺,没有任何一种花儿能争得过它,不消多久,它就会彻底占据整个地盘。”
“它美丽,坚韧,霸道,而且它还有毒”
“娘亲为何要让我活成这等样子难道想让我跟这花儿一样,去争去抢去毒”
父亲的阴影沉默了很久,而后才传了下来。
“我付家也曾辉煌,身为洪门的元老家族,本不该受到这样的委屈,可如今,我等就像被挤到角落里的蒲公英这般,想要光宗耀祖,想要重现荣光,便只能靠你了”
“靠我”
“正是是父亲无用,我曾发誓,不再让人抢走我付家任何东西,连你的娘亲都被人抢走了”
想起弃之而去的母亲,付青胤年幼的心灵,除了不愿承认的思念,更多的则是与父亲同仇敌忾的愤怒
或者这也是他烧掉这片蒲公英的原因,那只飞走的蝴蝶,只不过是个刺激罢了。
“仔啊,你要做,就做这个变色梅,再不要做蒲公英了”
付青胤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变色梅,花叶被烈焰吞没,花茎和棘刺也都被烧成了飞灰,但他们那紫黑色的种子,却随着噼里啪啦的燃烧,被爆响弹出老远,躲在草根之下,躲在泥土里头。
相信过不得几日,它们又会倔强地发芽生根,抢夺草根的养分,不消多久,便又能够占满整个山坡
付青胤的心情便如那烈焰,他热血沸腾,他仿佛融入到了那烈焰之中,化身为植物界的天命宠儿变色梅
然而炽烈的感觉还是将他眼前所有的幻象都烧了个干净,他陡然惊醒了过来
燃烧的变色梅不见了,记忆之中那奇特的燃烧香气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孔。
虽然她才只有四十来岁,但已经苍老得如同一个老妈子。
自打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付青胤便发动人手,将她寻了回来。
只是这个人,再不是她的娘亲。
他将她的家人全都杀了个干净,将那座豪宅一把火烧成白灰,扯着她的眼皮,让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他将她留在身边,做着奴仆的所有低贱工作。
他从不对她呼来喝去,也不会拳打脚踢,该吃吃,该喝喝,从来不会短缺。
但这么多年,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
或许,这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
她快速苍老,她的眼睛耳朵鼻子,都不太好使了。
她仿佛在赎罪,赎着对他的亏欠,也赎着那个被他毁去的大家族的罪。
直到付青胤逃回这里,所有人都已经跑了,便唯独她留下。
或许她腿脚不再麻利,已经跑不动了,又或许,她曾经在付家衰落之时,跑过一回,并为此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这一次,她决定如何都不跑了。
又或许,她仍旧将他当成儿子,即便所有人都跑了,她仍旧留在这里,等着儿子回家。
付青胤爬了起来,大喊大叫了一番,却无人回应。
他知道,所有人都已经弃他而去。
这让他仿佛回到了儿时,他迁怒到了眼前这个老妈子的身上,他突然揪住她的领口,喷着口水咆哮道:“你为何不走你为何不走啊”
他曾经风光无两,他曾经掌控洪顺堂,他曾经纵横捭阖,联合殷梨章,搅风搅雨,他曾经入佐庙堂,深得谭钟麟这位两广总督的信任。
他曾经将陈沐逼得走投无路,他差点就将整个洪门所有社团都覆灭,他差点就将整个岭南地界的地下世界,都掌控在手中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记忆之中那场大火,幻影一般破灭了。
他再也忍不住,扑入老妈子的怀中,从无声抽泣,到声嘶力竭的痛哭。
“当年你为何要走啊娘亲,你为何要走”他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地问着。
然而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的这个老妈子,因为长年累月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她只是这么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如同怀中这年轻人,仍旧是当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待得付青胤不哭了,逃脱了她的怀抱,背过脸去抹眼泪,她才拉了拉他的手,见他没拒绝,便大胆地带着他往外走。
付青胤并不太愿意见到她,所以也不怎么回这个家。
直到今日,跟着她来到了后院,他才发现,那里已经长满了变色梅
老妈子走到前头来,撸下一把黑紫色的花种,用手绢包好,塞到了他的手里。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付青胤已经心领神会。
他看着那手绢,上头绣纹着一只青鸟,与曾经包裹着他的襁褓上那只,一模一样。
将花种贴身收好,付青胤便打算离开,因为他已经找回了自信,甚至打破了所有的一切,他绝不会认输
当他要牵老妈子的手之时,老妈子却退缩了。
她返回厨房,取出一根燃着的柴火来,十几年了,终于说出了对付青胤的第一句话。
“仔啊你烧了我的家,现在让我也烧你的家吧”
付青胤眼眶湿润了起来,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老妈子对这个宅子实在太过熟悉,只是走了一圈,四处全都燃起大火,直到最后,她才点燃了那一片变色梅。
付青胤退到后门,眼睁睁看着烈焰渐渐吞噬那个苍老的身影。
他摸了摸藏在胸口处的花种,几次三番想要冲进去,将那个老妈子拖扯出来。
然而老妈子那泰然而安详且解脱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自打父亲去世之后,他就再没有主动跪过别人,即便充当总督府幕僚之时,他也从不行跪礼。
而此时,他终于撩起袍子,噗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大火终于彻底湮没了那个身影,热浪滚滚而来,付青胤默默退出了后门。
他只身逃出了广州城,面对分岔路口,并没有半点迷惘,而是往新会的方向去了
陈沐的一场大火,就如同烧掉了的变色梅一般,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而他付青胤,就是那颗永不腐朽的花种,只要他不死,就能够再度绽放,并种满整个岭南
他是绝不会让陈沐好过,而且这个日子,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