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无星无月,江上的船火却很亮。
广州城仍旧亮着灯,洋人的戏馆里,隐约传出音乐声来,他们的乐器不够大气磅礴,却勾人魂魄,挑逗着男人们的本能欲望。
城中的富豪们,纷纷藏起辫子,换上西装,戴上礼帽,携带女眷,乘坐着马车,到洋人的会馆里参加晚宴。
陈沐点了一盏油灯,就在灯下,默默擦拭着双刀。
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他的报仇大计,又进了一步。
只要能够杀掉刘袖和付青胤,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特里奥了
他没有见过刘袖,更不可能与刘袖有过交谈,但如果他能听到刘袖与付青胤的对话,那么起码有一点他是认同的。
那就是,事情必须要做完
将双刀入鞘之后,陈沐打算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毕竟天亮之时,就能报仇雪恨了
然而他刚刚躺下,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陈沐和衣而睡,也算是“枕戈待旦”,赶忙开了门,便见得气喘吁吁的孙幼麟。
“大佬,他们已经上岸了”
陈沐忍不住要拿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坐山观虎斗,等待刘袖去救人,被庆长打散之后,陈沐才现身封堵,捡捡便宜,可不是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兄弟,却硬碰刘袖的主力。
“好生盯着,看看他们的落脚点,让四佬把会馆的佗地都叫上,推断他们可能的逃散路线”
“好”孙幼麟又匆忙离开,而陈沐也再睡不了,只能走到外头来。
来回走了几趟,外头终于有了动静,陈沐快步走出去,来人却不是孙幼麟。
梁宽指挥着宝芝林的两个兄弟,用席子裹着一个人,匆匆往后门走。
“小师叔怎地还未睡”梁宽有些做贼心虚,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想来也知道这事情不需要在陈沐面前遮掩。
陈沐走到前头来,想要掀开席子,但梁宽却拦住了。
“小师叔,还是不看的哈”
陈沐嗅闻到那股腐臭,不消多想也知道,这席子里该是狗仔七了。
梁宽见得陈沐停手,也仿佛要送走瘟神一般,赶忙让弟兄们抬了出去。
陈沐想了想,便来到了红莲的房间外头。
那股子腐臭味淡了不少,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艾草和薄荷的气味,房间周遭都撒着草灰,鼻头难免有些发痒。
在房门外站了一会,陈沐到底没有敲门,默默又走出了院子。
正准备往回走,后门却砰一声炸开来
一道身影飞快倒退,陈沐下意识便轰出一掌,认得是梁宽,这才捞住了他
梁宽抹掉嘴角的血,朝陈沐道:“有高手”
“噗”
席子被丢了回来,一条烂腿露出来,哗啦啦摔出一大堆白花花的肥蛆。
抬着席子的那两位兄弟,并没有出现。
一群黑衣人撞进来,肆无忌惮地踩在那堆肥蛆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长刀呼啸而来,陈沐将梁宽推开,偏身躲过,闪电出手,扣住手腕,一脚踢向膝盖,借力打力,便将那人丢了出去
又一人冲上来,直刺陈沐心口
他们的配合实在太默契,攻击连绵不绝,暗合某种战阵
陈沐快步后退,被摔出去的那人却从地上爬起来,一刀劈向了陈沐后颈
腹背受敌,陈沐又未带刀,硬生生提了一口气,从左侧躲避,然而左侧又跳出一人来,彻底封死了陈沐的去路
梁宽站稳脚根,扯出腰带,啪一声缠住陈沐的右脚,猛然一扯,硬生生将陈沐拉倒,扯到了自己身边来
三人攻击落空,后门却如同阴间的入口被打开,黑衣人鱼贯而入,杀向了梁宽与陈沐
这些人悄无声息,除了衣袂的摆动与刀锋切割空气的嘶嘶声,连呼吸都被压抑下来了一般
也难怪梁宽只说了高手二字,他也是憋了一口气,生怕这口气泄了,就会死在刺客的刀下
低头,踩脚,猛击肋下,肋骨喀嚓应声而断,陈沐夺了一柄刀,叮叮当当就格挡了四五轮攻杀,刀刃瞬间就成了锯齿
院子里只有一个灯笼,也来不及看这些人的脸面,陈沐的眼中,便只有各种兵刃在挥舞
他与梁宽一般,根本就没法子发声示警,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被削掉半个脑袋
这群人就好像隐世不出的老怪物,一次性全被放了出来一般
他们的招式套路不算正宗,但都是军旅杀伐的路数,刚猛直接,没有半点花里胡哨
陈沐知道,这些都是天王会的人,而且还是压箱底的高手
没想到陈沐还没出发,还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袖便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陈沐将兄弟们都散了出去,为的就是紧盯刘袖等人的动向,宝芝林这里的防御也就空虚到形同无物了。
没时间考虑刘袖为何会铤而走险,陈沐手中的刀已经被斩断,便剩下半截在手中。
而梁宽手中便只有腰带,左右紧扯,缠住一人刀锋,往怀里一拉,脚尖如枪,踹在那人胸口,那人当即倒飞了出去
“刀”
梁宽的腰带一拉一弹,那柄刀便飞向了陈沐
陈沐凌空捉住刀柄,反手便是一刀,却是一记硬碰硬,刀尖又被削飞了出去
陈沐往前一捅,断掉的刀刃攘进刺客的胸膛
陈沐往前疾行,左手压住刀柄,将那人往前推,那人死死抓住刀刃,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旁边一人劈向陈沐后背,陈沐想要抽刀,那人却死死抓住刀刃,仿佛被焊在了铜墙铁壁里一般,陈矩只能撒手。
这围攻密不透风,陈沐也是生死一线
正当此时,院子外头却响起一道声音来。
“是谁在外面”
糟糕陈沐没想到,红莲竟会循声过来
想来适才自己在房外徘徊,就已经引起了红莲的注意力,如今听得动静,她又岂能不过来看看
陈沐倒是想趁着换气的空当,向红莲示警,然而对方的攻势根本就没有半点停歇,也不给陈沐喘息之机
其中几个已经往红莲的方向杀了过去,看来他们并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
“嘶啦”
梁宽的肩头被拉开一个大口子,踉跄两步,顶在了走廊的柱子上
陈沐后撤一步,抓住那人脚踝,砍向他后背的那一刀落空,那人的手腕打在了陈沐的后肩
猛然用力,拿人被陈沐拉倒在地,也不返身,陈沐顺势往后一倒,肘尖狠狠砸在后者的咽喉处
刚要弹起来,刀尖已经刺到了他的胸口
陈沐将长刀夺过来,却已经无暇格挡,只能往旁边一滚,刀尖刺入陈沐身下那人的腹部
即便错杀了同伴,来人都没有半点迟疑,抽刀,血柱兹兹喷了上来,细雨一般洒落在陈沐的脸上,那人已经朝陈沐劈砍过来
他们的招式很简单,却将刀的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劈砍拖拉和直刺,没有半点花哨,却极具杀伤力
梁宽的动作已经开始变慢,而那两人已经冲到了红莲的院子门口
红莲虽然武功不算太好,但终究离得远一些,而且她的警觉性也非常高,此时应该能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梁宽却支撑不了多久。
陈沐没有半点迟疑,箭步上前,将梁宽拉扯回来,对方的长刀砍在柱子上,被柱子咬住,用脚踩着柱子,才将刀给拔了出来
又是当当当三刀,火星子溅射到脸上,陈沐护着梁宽,往红莲这边退却。
他无法看清对方有多少人,但有一个事实却不得不承认。
虽然杀手源源不绝,也有不少人被陈沐击退击倒甚至杀伤,此时遍地鲜血,但却一个躺着的都没有
即便适才被陈沐压在身下,被同伴扎了一道腹部的那人,也都将肠子塞回肚子里,一半实在无法塞回去,就兜在衣服里,同样追了上来
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不是江湖人,而是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人
在他们看来,战斗不是艺术,而是本能,生存的本能
虽然没有受伤,但陈沐每一刻都在鬼门关的边上徘徊,就仿佛牛头马面就在空中冷冷看着,时刻准备将绳索套在新鲜的亡魂上一般
“啊”
红莲发出一声惊呼,而后便是拳脚相加的呼呼风响
陈沐拖着受伤的梁宽,往隔壁院子快步逃走,身后是刀锋,满眼都是刀锋
这些黑衣人仿佛将自己隐藏在了黑暗之中,唯有所向披靡的刀锋
或许他们的刀实在太过凌厉,以致于陈沐根本就无法将注意力投放在他们的本体之上
这就是天王会的底蕴
即便他们要截杀过审的队伍,即便他们要去救被捕的兄弟,却仍旧将最精锐的人,派来杀陈沐
而且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刀尖刺入身体,刀锋劈开在身上,于他们而言仿佛不痛不痒
那个兜着肠子的仁兄,竟是捡了一柄断刃,又追了上来
他捡的不是刀柄那一截,而是刀头那一截,所以空手捏着刀刃,这种割破手掌的伤势,与他而言仿佛没有半点影响
他们的眼中只有陈沐三人,如同疯狗一边,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不畏生死。
一个人到底能坚韧到甚么地步,陈沐自认最有发言权。
可当他此时见得这群杀手,他才彻底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原来,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狠到这样的地步